都城统帅云淡风轻道:“要务在身,不敢放肆。”他遂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招摇山以西的地界,“本帅此行便是要去同妖王谈谈,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让他手下大将一路追着南沙军跑到了招摇山。”
邯羽的心咯噔了一下,觉得穆烈今日的路数有点难琢磨。他遂开始怀疑那人后脑勺上是不是也长了眼睛。在穆烈眼里,他不过是个新兵。军中事务自然是轮不到他一个胎毛还没褪干净的小兵来多嘴。
一夜没怎么睡的蒯丹难得头脑清醒地接过了话题,“还不都是让天狗给闹的!”
穆烈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笑得绵里藏刀,“你们不在青翼山地界守着魔族的地盘,又是怎么退到招摇山,让妖族凭白占着我们魔族的大好山河的?”
这是一招先声夺人。蒯丹昨晚没睡好,就是在想应对的说辞。他料想穆烈一定会这么问,他需得有一套合理的说辞去搪塞。至少今天先把人给打发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们是去守地界的,没错。”他义正辞严,“但我们也是去打西枭的。那一日天降大雨,浇得哪哪儿都模糊。天狗追着穷奇,就像群疯狗似的。咱们的蛊雕没法靠近,又怕伤了天狗惹恼了妖族,伤了魔妖二族的和气。所以只能跟着北枭一路追到了招摇山。”
话中的明嘲暗讽穆烈都听出来了,随即冷哼一声,“魔妖二族的和气?”
蒯丹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童言无忌般地道:“这些年就连西招营都不往西进了,招摇山以西就这么敞着,那得是多大的信任,魔尊才安心这么干!”
“你好大的胆子,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他无辜道:“我有吗?我说错什么了吗?这半个月来,我们起早贪黑地往外跑,就是在帮着妖族在找天狗。”遂有些难为情地搓了搓手,“你也是知道的,兄弟们打鸟拿手,但捉狗可是打娘胎里出来头一遭。生疏,对不住!只能劳烦统帅大驾亲自跑去惑西谷同妖王打个商量,看这天狗能不能就这么算了,别找了!”
穆烈身后的邯羽默默地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好像是小瞧了蒯丹。遂由衷地认为这年他跟着上原混,到底还是有点出息的。
“本帅不知道!”穆烈脸色铁青,“蒯丹是吧!等事情办完了,回头再收拾你这逆贼!”
这忘性,直叫喝过半碗孟婆汤的朝露都自愧不如。邯羽不耻他摆的臭架子,忍不住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吐了舌头。他根本不怕穆烈,但他不方便出头,因为眼下他不过是南沙军里的新兵。
蒯丹也不怕穆烈,反正他在柜山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都活到了这个岁数还是光棍一条,魔生也没什么太大的盼头。昨夜他思来想去了一晚上,小算盘颠来倒去,怎么都觉得心中这口恶气不吐不快。左右他们干的就是造反的事,谁能笑到最后那是各凭本事,他才不想对着穆烈这孙子弯腰杆子。
都城统帅回身的那一刹那,邯羽恰好在收拾自己的鬼脸,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瞧见。但对上了穆烈那极其不友善的目光,他也不能赏他一鞭子,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又给了他一个笑脸。
穆烈觉得他那笑里满是嘲讽,还有点看笑话的意思。最近他的日子不好过,遂就铁了心地要让南沙军也不好过。
迎着邯羽干巴巴的笑脸,他也笑了,不咸不淡地道:“你们久不在魔都城,似乎也没人惦记着你们。南疆大军的几个大人物隔三差五地往采花巷跑,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他们手里揣着墨晶石子,却没想过要给你们筹些补给装备送来,光知道花天酒地买快活了。”
邯羽要是就因为这么一句无凭无据的话就信了穆烈,那才真是见鬼了。
事关南沙军的大人物,蒯丹自然而然地接了话茬,“我们南沙军都穷得要卖底裤了,哪有钱去烟花柳巷快活。”他笑了起来,大手一挥,“就算是去了,多半也是去卖身的。毕竟我们在招摇山日子过得艰苦,吃喝拉撒都得靠自己。魔尊我们是指望不上了,毕竟他连西招营都快养不起了。”
这几年魔族的日子不好过,拨给西招营的补给也就不如往常那般多,也有过那么几回捉襟见肘的窘境,不得不让西招营自己想办法。但这是他们的秘密,照理来说南沙军不应当知道。
穆烈当即在心中骂了一句娘送给九广。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他倒好,南沙军这才来了多久,他什么话都往外说!
蒯丹这一席话就是打着离间计的小算盘,叫九广那颗墙头草想往魔都城那边倒都得先扶着墙好好掂量掂量。
邯羽立马就听出了他的意图,暗暗在心中拍手叫好。他觉得蒯丹出息了!实在是太出息了!
都城统帅面色沉沉,看起来是不高兴的样子。但他为人性情冷淡,又善于伪装,是以蒯丹和邯羽都瞧不出他到底有多不高兴。但无论如何,今日惹了穆烈的不快,他们心里还是挺舒坦的。
睚眦必报如穆烈,既然对家都开诚扑公了,那他再含沙射影便就没什么意思了。
他直接了当道:“上原最近出入魂萦梦绕处十分频繁,据说是瞧上了跋魔君瞧上的人。魔都城里流言蜚语传得挺热闹。”他顿了顿,“我知你泰半是不信的。你对他一片真心,但他却终究只是一时被你这张脸给迷惑住了而已。他不喜欢男人的。只要遇上了对味的姑娘,他立马就能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邯羽默了一瞬,遂冷笑出声,“少他娘的在老子跟前搬弄是非,有种你回去的时候到上原跟前说老子的坏话!老子喜欢男人,老子身边还竟是男人,连头母的鹿蜀都没有。你瞧上原信你不信!”
“归根结底,你就是不信了。”他遂递了个耐人寻味的眼神给他,“信与不信,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本帅只是好心提醒一二,你不领情也没办法。等回到了魔都城,你可别气得跳脚。”他顿了顿,“对了,本帅倒是差点给忘记了,你们回得去吗?”
邯羽面无波澜地听完了他这一番挑拨之词,心平气和道:“好走,不送!”
都城统帅沉沉地笑了起来,笑声阴冷,与这招摇山的夏日炎炎格格不入。他回身往营地的方向去,重重地拍了拍蒯丹的肩膀。那是无声的威胁,提醒他来日可期。迎着东升的太阳,他走远了,消失在了营地里的人群中。
蒯丹挪了几步过去,叹了口气,“别拽了,祖宗都被你给拽疼了。”
邯羽这才恍然松手,再低头一瞧,就见着白鹿身上刚才被自己拽过的地方已是一片凌乱。
“他这是故意激你的,你可别上他的套。原帅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邯羽也不是那种会轻信他人谣言的人。但事关上原,关乎的还是清誉,他心中就是平地长出了这么个疙瘩,怎么都顺不过来这口气。
蒯丹继续劝他,“那孙子明摆着是自己过得不舒坦,也不想让你们舒坦呢!我们在招摇山,离白水山还远着。他就是笃定我们回不去魔都城才敢在你面前胡说八道搬弄是非。造谣嘛,谁不会呢!翻翻嘴皮子随口就是一句。”
邯羽默不作声,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先探一探虚实,好让自己安心些。他自己是回不去魔都城没错,但这并不代表南沙军里没有能回魔都城的。蛊雕经常在两地间来回,有没有这回事,问一问蛊雕就知道了。
这一日,穆烈赶在太阳攀上招摇山山脊之前就匆匆踏上了西去之路。九广送他送到了地界处,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的一线平原之上。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倏尔转头望向了南面。那里是妖族驻扎在招摇山外的临时营地。他看见了袅袅炊烟,那种感觉就好似有人堵在家门口烧火架锅,吃得满嘴流油还对着门里饥肠辘辘的人指指点点。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里是魔族的招摇山,然而魔尊却派了都城统帅去妖族和谈。这就又好比有人跑进家里赖着不走,一家之主没有挥着扫把将人打出去,而是派了个家将去那个人的家里低三下四地求着,还得倒给些好处。
魔族何时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境地,任人宰割,还不敢出声!
西招营的主帅望着那一处刺眼的景致不禁长叹出声。
今日翼族的内乱,未必就不是魔族来日的映照。
“好日子算是到头咯!”
九广低头看了看脚边的长草,拂袖而去。
纵使心中的疙瘩已经快顶到了心口,但邯羽还是熬到了夜深人静才悄悄跑出了营地去寻蛊雕。
同鹿蜀一样,南沙军的蛊雕也是散养着的,但它们是南沙军的放哨兵,会轮流着在天上盘旋,把守第一道防线。
邯羽知道该去哪里找蛊雕,也知道召唤它们的口诀。不仅如此,因着老天爷的眷顾,他还记得读取蛊雕记忆的诀法。那是他作为朝露时最常用的一个诀法,好似流淌在他的血液中一样,在他忆起前尘往事的时候,蓦然出现在了脑海中,清晰得好似那六百年的空白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在乎上原,即便他嘴上从来不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容忍穆烈口中的那件事。邯羽还记得自己曾经站在采花巷外警告过上原,只要他敢踏入东城那个不三不四的地方,就要打断他的腿。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蛋,没有什么事情是空穴来风的。邯羽心中呕得紧,他没想到上原会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还让人抓住把柄还跑来自己跟前借题发挥。
这是件不怎么体面的事情,还是一桩私事。即便是蒯丹,邯羽也不想他跟着。
月黑风高夜,林子沙沙未眠,他踏着月辉便往营地旁的林子里钻。蛊雕就在头顶盘旋,低低地,无声地守护着南沙军的安眠。
少年郎做贼似的召唤了其中一只,巨大的黑影遂落入林间。不多时,又有第二只隐入林中的黑暗。随后是第三只……
月辉拉长了枝叶落下的阴影,夜便在这无声无息的寂静中流逝着。
蛊雕再次升空,接二连三。而那林中的少年终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然而即便月辉普撒,阴霾还是笼罩在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他往营地里走去,好似丢了魂一般,已是没有了方才来时的谨慎与小心。
他就这样目无旁人地回到了营帐,一语不发,一声不吭。蒯丹已是睡下了,听到动静才掀起眼皮子去查看。
他看到了一个三魂只剩两魂半的邯羽,看见他手里攥着的鞭子以及身旁放着的大刀。南沙军的副将从他的神态中猜出了端倪,遂再次体会到了那股时隔并不算太久的瘆人。
他知道他肯定憋不住,也猜到他多半会去寻蛊雕。但他没想到安分守己到了原帅这种地步的男人竟真的会和采花巷扯上关系。蒯丹咽了口口水,给自己披上了外袍,迈着小碎步小心地靠到他身旁,壮着胆问了一句,“怎么了?”
邯羽眼神虽然滞愣,但身上却带着一股杀气,“他背着老子在采花巷快活,老子是不是该剁了他?”
蒯丹复又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踌躇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会不会是蛊雕搞错了?原帅不像是那种人……”
他握着鞭子的手陡然紧缩,骨结泛着青白微微战栗着。
蒯丹着实是有些怕他这副形容的,说话声小得同只母蚊子似的,“三小姐啊……你……你这是想干嘛呢!事情都还没弄清楚,难道你还真想跑回魔都城不分青红皂白地先抽死原帅?”
空气仿佛都跟着停滞了少顷。
“老子想死给他看。”
南沙军的副将怎么都没想到邯羽想的竟然是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俗套,登时眼睛都瞪圆了,眼神中透着一言难尽,“通常来说,小媳妇才这么干……但你现在可是个带把儿的!”
“去他娘的!”邯羽牙关倏尔磕得死紧,痛骂了一句,“去他娘的讨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