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真实义

引言
“存在”这个本体论概念,如同一个幽灵,在西方哲学近两千六百年的演化历程中游游荡荡,时隐时现,似乎从未真正隐身但也从未真正现身。其实则不然,其实,古希腊的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早已经将“存在”的真实面目揭示给我们,只是我们还一直未解他们所说之义。本文将以此为己任,试着从不同方面,用不同方式,用种种不同的概念、定义、公式和实例,不仅要说出他们想要说的,还努力说出他们应该说的。

备注:
本文为作者在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的一个形而上学小组会上所作发言的中文翻译和重新修订稿。发言地点:北京,国家会议中心,EG05。发言时间:2018年8月18日下午。

致谢:该发言的主题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院教授江怡老师所建议,谨此致以由衷感谢。

我们知道,要想得到一个更好的理论,有的时候,唯一途径是使某些彼此对立的理念相互容纳又能相互转化。不仅对我们普通人和普通事来说如此,不仅对科学和数学来说如此,即便是涉及到哲学,即便是涉及到古希腊哲学家们提出的那些伟大理念时,依然如此。
本文试图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就是使两位古希腊哲学家所提出的两个彼此对立的伟大理念相互容纳又能相互转化。这其中之一,据柏拉图在《克拉底鲁篇》中记载,是由赫拉克利特提出的,即:“万物流变,无物常驻”。与此针锋相对的则由巴门尼德在其《论自然》一书中提出,他那意思似乎是说:整个存在是一个不生不灭、无内无外、完满连续、守恒不变的“ONE”或“同一”。(1)
这应该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因为做这件事的意义似乎能超越过去、现在或将来这些时间上的限制,因为从古希腊形而上学一直到现代理论物理学,虽然历经两千六百余年,人们努力要获得的依然是一个在流变中自洽不变的同一。
然而,时至今日,我们并未能获得这样一个同一。之所以会如此,深究其原因,无非是由于我们一直在用一种非此即彼的心态来对待流变和同一,而没有认识到,它们其实是同一个东西,“流变”其实意味着同一,而“同一”则意味着流变。仔细想想应该可以理解:无论是巴门尼德的“同一”还是赫拉克利特的“流变”,都不能独自而立。如果没有同一,我们根本不可能体验流变,而如果没有流变,我们亦无从理解同一。
既是我们的体验又是我们的理解,在我看来,西方哲学中最原初也最基本的一个概念,“being”或“存在”(2),便不应该如一直以来那样,被想象或演绎为流变和同一的一分为二且彼此对立,而应该被认识和理解为二者的统一或同一或不可分。这也就是说,无论是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万物”还是巴门尼德所说的“存在”,其实都同样既变又不变,都同样可以被定义为“变化中的不变”或“不变中的变化”,都同样可以被定义为“既是又不是其所是”。这也就是说,存在本身既非是“A=A”亦不是“A≠A”,而是“one=flux”,或者也可以表达为以下这样一个公式(公式2):

Being = P + H

其中的P为巴门尼德所说的同一,而H则为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流变。
这些定义和这些公式都意味着:存在既在一方面超越一切“存在者”又在另一方面超越任何变化,或者说,除了P+H,单独任何一个“存在者”抑或一种变化皆非真实存在。
对大多数人来说,特别值得强调一下的则是:一切“存在者”,一切个体、整体、实体、本体、客体、主体,包括人自身在内,包括宇宙在内,包括上帝在内,皆非存在本身,皆非我们真实可靠的立足之地。要想理解“存在”,首先就必须如释迦牟尼在金刚经中所说:“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确实,因为存在之存在所以我们能知、能思、能言并能作为,否则,我们既不可能知,不可能思,无以言亦不可能有所作为,尽管如此,依然应该补充一句说:我们的知道、思考、言说和作为,只是因存在之存在而成为知道、思考、言说或作为,它们本身却并非存在。换句话说:尽管我们自己,包括我们的身体、心灵、意志和智慧,全都是存在的组成部分,存在却并非是因为我们的知道、思考、言说或作为而成为存在,并非是因为人之为人而成为存在。也正是因此,我们不仅不能说“只有存在可知”,不能说 “我思故我在”,不能说“知性为自然界立法”,不能说 “真理是主观的”,亦不应认为存在会隐身在或现身于我们的意识、思想、行为或语言之中。
再换句话说:存在本身是不可分的,不能被柏拉图分为“普遍”与“特殊”,不能被亚里士多德分为“主语”与“谓语”,不能被奥古斯丁分为“造物主”与“被造者”,不能被笛卡尔分为“精神”与“物质”,不能被康德拒绝为不可知的“物自体”,不能被黑格尔赋予“自知之明”,不能被尼采神化为“权利意志”,不能被维特根斯坦逻辑地道出,不能被胡塞尔明证于自己的意识中,不能被海德格尔诠释为人之生死,不能被萨特自由自在地选择,亦不可能被物理学家们最终统一为一个永恒完美的公式。
总而言之,存在之为存在,既不仅仅只是巴门尼德的同一也不仅仅只是赫拉克里特的流变,而是它们的一体两面和彼此的相互转化。
然而,更重要的是,由此还应该理解:存在既可以为我们所思考和言说却又不受任何nous或logos的束缚限制,并且因此,我们不仅可以用巴门尼德的one和赫拉克里特的flux,也同样可以用以下这四种运动或变化共同来思考或言说存在:

单向运动或变化
往返运动或变化
以上两种运动的相互转化
在这种相互转化中,运动维度的增加或减少

在其意义上,这里的“单向运动或变化”与“赫拉克里特的流变”相同,亦可以说成是“离开自己”,而“往返运动或变化”则与“巴门尼德的同一”相同,亦可以说成是“回归自己”。公式2中的H和P亦如此,亦与之各自相同。例如,我们可以把特定一棵树的存在定义为特定往返变化与特定单向变化的统一。对一个动物,一个人,一个社会或一个生态环境亦可以如此理解。
不仅如此,在意义上,公式2中的H或单向运动,还与“能量”、“时间”、“必然”、“意志”、“恶”、不对称、不守恒或不可逆性等概念相同,而公式2中的P或往返运动,还与“物质”、“空间” 、“偶然”、“智慧”、“善”、对称、守恒或可逆性等概念相同。因此,如果我们将特定的光理解为特定往返运动与特定单向运动的统一,同时便还可以说:该往返运动亦是它的物质、空间、智慧、对称、守恒、可逆或偶然性,而该单向运动则是它的能量、时间、意志、不对称、不守恒、不可逆或必然性。以此同样可以圆满地解释光的波粒二重性。对电流的磁效应亦可如此这般理解。

以下再举几个例子,让我们从其它视角来看一看上述概念之间的这样一种本体论上的同一或统一:

宇宙
存在既不是一个整体也不是无数个体,因此,物理学家们所说的那个宏观宇宙或那些微观粒子皆非存在本身。

时间与空间
除了单向运动,没有什么时间;除了往返运动,没有什么空间。对存在来说,既没有什么不是时间的空间也没有什么不是空间的时间。

生命
生命是一种往返变化,是巴门尼德所说的“同一”,是释迦牟尼所说的“涅槃”,是老子所说的“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而一切所谓的“增殖性”、“主动性、“创造性”或“主体性”无不源自赫拉克里特的流变,无不源自生命向特定方向的单向变化。(3)
伯格森的过程哲学和“生命冲动”说的都不过是生命向特定方向的流变或单向变化,因此说的都不是生命本身。达尔文的自然选择亦不过于此。

生并非起点,死亦非终点,在其之间亦没有一个自我孤孤零零。
单独一个人本身,可以是种种不同事物,但绝非存在。单独人类本身,可以是种种不同事物,亦绝非存在。
在流变中的同一是我们唯一的存在之路。对个体性存在的超越,才是耶稣所授“博爱”之真实含义。
流变与同一之统一,也许是人性存在中最原初也最基本的契约,也是我们之间那些战争和和平的唯一真正原因。
流变中的同一也许是诸如道德、所有权和社会公正等等的唯一基础。
流变是人类社会真正要应对的,而同一则是这应对的最终目的。
相对于特定的同一,物种在数量上的持续增长,即便是对人类来说,都绝非是在走向存在。
人类的一切伟大和辉煌,无论如何,都不过是存在本身伟大和辉煌的一部分,都不可能超过存在本身的伟大和辉煌。

心灵
仅就其自身而论,现象不是现象,意识不是意识,记忆不是记忆,语言不是语言,心灵也不是心灵。在我看来,它们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独自被称之为“存在”。
如果一定要说,活着和清醒的我们能感知,有意识,能记忆,会思想、行为和言说,那么,凭什么不能同样地来说那些非我们的它们呢?(3)

意志与智慧
意志无非是赫拉克里特所说的流变,因此意志与自由毫无关系,任何意志都是一种不自由。我们甚至应该好好想一想,到底有没有所谓“人的意志”。
一切自由无不源自巴门尼德所说的同一,源自智慧的活动。
意志是存在的决定性一面而智慧则是存在的非决定性一面,因此可以说,不确定性是一切智慧最根本的属性。

尊严
尊严,一切尊严,任何尊严,无一不是对存在本身的不解或误解。例如,说“人尊物卑”就是这样一种不解或误解。

事实和价值
科学家们信仰事实而哲学家们信仰价值,智慧的价值。其实,既没有独立存在的事实也没有独立存在的价值,价值不过是流变中的同一,事实亦然。

普遍性和特殊性
同一之中的一切都是普遍的而流变之中的一切又都是特殊的,因此,没有什么概念,在其意义上,可以是绝对普遍或绝对特殊的,无论是数学的、逻辑学的抑或是物理学的概念。

因果与目的
我们只能以流变而不能以同一来为任何因果关系辩护。
流变的方向决定着同一的目的。
存在主义者们所说的,人生命的极端无意义,应该只是对存在的不解或误解。

知识
知识不过是流变与同一之间,或者说,意志与智慧之间的相互依存、相互制约、相互作用和相互转化。例如,全部物理学所说的,不过就是物的意志与人的智慧或人的意志与物的智慧之间的这样一种相互关系。
因此,在存在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之为“信息”。


存在既非实数“一”亦非其它实数。巴门尼德所说之“一”亦然。

真理
无论是柏拉图主义抑或是亚里士多德主义,无一是真理之路。
同一是唯一的真理,是真理的全部,而流变则在限制着我们对真理的知道、思考、言说和实践。不追求和成就同一就是在背弃真理,而认为真理可以超脱流变则是在背离存在。
可以说,任何真理都是不完美的,都不可能永远完美。真理本身尚且如此,就更别说我们所创造的那些语言、哲学、逻辑、数学、科学、经济学、社会学、文化、政治或宗教的概念体系了。

伦理学所说的善和美学所说的美亦同样如此。

上帝
存在之中既无神性亦无凡性。
从本体论的角度来看,上帝既非整体亦非个体,因而与其它事物,包括人在内,不可能同时并存,尽管我们依然可以是同一个流变中的同一个同一。

最后,在我看来,如果形而上学或本体论是可能的,那就应该相信:在可能的未来,无论人可能知道多少或做到多少,永远会有一些我们不可能知道或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参考文献

  1. Curd, Patricia. “Presocratic Philosophy.”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16 Edition), Edward N. Zalta (ed.), 2016,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16/entries/presocratics/.
  2. Van Inwagen, Peter and Sullivan, Meghan. “Metaphysics.”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Winter 2016 Edition), Edward N. Zalta (ed.), 2017,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fall2017/entries/metaphysics/.
  3. (Zhang), Xin Yan. Be Human in the Paradise, In Amazon ASIN: B00IHE5QS2A, 2014, https://www.amazon.com/dp/B00IH

你可能感兴趣的:(“存在”真实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