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个天真的孩童时,家里饲养过头大黑牛,它身形壮硕,力大无比,忠实地为我家耕地、拉车、收获和载人。奶奶和父亲很感激它的付出,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牵着它去水草丰美的地方让它吃饱喝足,而不是像别家的牛,只能吃主人储备的、已经丧失了部分水分的牛草。
每天傍晚,我总能在放学路上看到放牛的奶奶,在水塘边或者罕有人迹的草地,牵着牛绳,看着黑牛贪婪地用牛舌卷着绿油油的青草,脸上透出满意的笑容,仿佛看着她的孩子们围着她吃饭。
我并不着急回家写作业,我总是照例跑向奶奶,熟练地爬上牛背,对于体育兴趣小组的组长,爬到牛背上是轻而易举的,用力一蹬腿,贴着牛背顺势抓住牛背上突出的背骨,只轻轻一拉,趴在牛背上然后分开双腿骑着就行了,偶尔牛背湿滑则用右脚蹬住黑牛浑圆的肚子,像爬梯子一样也是很容易的。
奶奶虽知道我不会跌下来,还是叮嘱我抓牢牛背上的毛。奶奶风淡云轻地讲过她和黑牛的故事,当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家徒四壁,家里兄弟姐妹众多,所以从小像男娃一样给别家放牛挣钱。当时家周围都是荒山,几家稀疏的人家都远远的散落在山脚下。
有一天,奶奶照例到一片树林里放牛,忽听到几声奇怪的声音,回头发现是几只恶狠狠的豺狗!它们目露凶光,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阵阵恶嚎,背上青毛坚定地耸立,步步紧逼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奶奶迅速爬上牛背,小手死死抓住背毛,用脚敲打黑牛发出警报。
黑牛发现了这几个不速之客,它用锋利的牛角对着上前挑衅的豺狗,几只豺狗左冲右突,黑牛沉着应对,坚定地把牛角伸向前方,仿佛两柄利刃。豺狗们分而攻之,黑牛都能迅速调整方向,平常缓慢的步子此刻却是灵活如猴,坚决不给豺狗们从背后攻击的机会。背上的奶奶恐惧地无以复加,不能给黑牛提供援助,手上连一根长棍都没有,她只能死死地抓住牛毛,用稚嫩中夹杂着恐惧的声音大声疾呼:“救命啊······救,救命······”祈求附近刚好有人路过。
也许是黑牛听懂了奶奶声音中对生的渴望,它越战越勇,大口喘着粗气主动出击,甩着牛尾像坦克一样碾向豺狗,如此几番,豺狗们也精疲力竭,大张着嘴,吊着猩红的舌头。自知无法战胜黑牛的豺狗们终于认了倒霉,夹着尾巴垂头丧气悻悻地遁入树林里。
听完故事,我感慨地抚了抚我骑的黑牛,虽然它们不是同一头,但我喜欢这样勤劳勇敢忠心护主的生灵。
每天清晨,我会在上学的路上看见独自一人放牛的父亲,他放牛总是比别人勤奋,所以我家的牛比其他家的要大要壮实。好几次,我家的牛碰上了别家的公牛,将对方打得节节败退,哀声连连。在我家的公牛背上,父亲也给我讲过他和黑牛的故事。
父亲也还是个孩子时,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学习好、劳动好且极听话,从不惹是生非。有一次,在夜里父亲突然腹痛难忍,疼得哇哇大哭,豆大的汗珠爬满了他通红的小脸,冷汗将床单都浸湿透了。
奶奶连夜请了生产队里的赤脚医生,医生只会看简单的头痛脑热,开了几味退热的药,父亲吃下去却没有任何效果,医生便束手无策了。医生对奶奶说,最好去镇上的卫生所。可那有几十里路,家里没有交通工具,已经无法动弹的父亲如何走几十里的泥巴土路?
第二天清晨,奶奶牵出了大黑牛,叮嘱我的伯伯和姑姑们在家注意安全,然后把奄奄一息的父亲扶上牛背,向几十里外的镇上出发。父亲说到这里,经过岁月洗礼而变得静如湖水的脸上却闪过一丝无奈。他说:“大黑牛每走一步就颠一下,肚子就会阵痛一下,我只能凭借一点有限的意识死死抓住牛背上的毛,我知道,万一我一掉下来······”
奶奶和父亲足足走了半天才到镇上的卫生所,经诊断是急性肠炎,打过针吃过药父亲才好起来。这种如今能被轻松治好的病在父亲那个年代可是会要人命的,大黑牛救了父亲的性命。
童年的我爱骑在牛背上听奶奶和父亲讲各种关于大黑牛的故事,在黑牛悠闲地啃着青草时,我会背诵一首烂熟于心的诗—《所见》:
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觉得自己也像诗中的小牧童般悠然自得,天真烂漫。
黑牛用它的厚重脊背把花生、玉米、稻谷、麦子、油菜和其他作物都拉回了家,也把我驮进了大学,而它却寿终正寝离开了我们。
几十年过去了,老家的小县城蓬勃发展,城市迅速扩张,农田大量被征用,盖起了商品房、学校、公路,我再也没有见过大黑牛了,机械可以更好更快地完成劳作,大黑牛没有了它的田地,村里还有一家农户建了牛场圈养了几十头黑牛,那是将来卖个屠宰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