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图片发自App

深海

作者|长庚


他不曾想过,会浸入这样一片海。

                                                      ——题记

元末。

“哥哥你看。”她指着几米外的剧台,揣着一个花木偶。

他坐正了身子,向前探去:雕花柱下,父亲装扮的玄宗在与母亲装扮的贵妃诀别。

“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舍—— ”

玄宗回头。

他看见父亲眼神中的不舍,一时,他难以分辨那是谁的不舍,或许是玄宗,或许是父亲。 “哥哥,他为什么要回头?”

“他不想看她死。可他没有选择。”

“死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会让我死吗?”

“不会的。”他笑着,抚摸她的垂髻。

夕阳的余晖下,来看戏的寥寥无几,他们的影子被拉至即将昏暗的转角,他一转头,听见贼寇的追赶,与人家喊娃归家的声音。

世态炎凉,谁都为了活命。


王朝每况愈下,乱世中,他们像海上无依的船只一样沉浮,剧台子难以生计,一家子不会写别的,只能将拆掉的台木,制成小小的车台子给人家做木偶戏看,哪儿人多去哪,或许洛阳、或许长安,但大多数人也不愿来看戏,连老人都被抓去充兵。来的,大多数是刚总角不久的孩子。他们大多没有钱,只挖几株野菜,还有一些好看的石子。

“哥,你会娶我吗?像爹演的玄宗一样。”

“我是捡来的,爹说可以。”

“那你觉得呢?”

“哥会娶你。”他抬起头,蓝蓝的天空如同一片海,其实他没见过海,那是爹娘给讲的海。


十年。

给人家演了几场戏,终于用戏角的红绸缎子成了亲,借来的最小间的屋舍没有礼彩贴纸,她穿上红袍,盖上红盖,等他的到来。没有马褂,他只能穿着借来的黄绸缎慢慢坐下,他揭开她的头盖,她低头不语,良久才吐出一句:“哥,我好看吗?”

“好看。”

她娇羞的底下了头。

红烛照,黛眉垂。


后来,爹给人家抓了壮丁;娘被贼寇乱刀砍死;他们俩被娘偷偷送过河岸,最后一句话是:“替你爹娘活下去。”

一户人家,乱世中,仅有的,也已经一无所有。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茅草房里传来清脆的哭声。

那是他们的孩子,叫小一。取这名字希望他可以走出这世道,干净做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找了一份出海的活,起早摸黑,朝九晚五,日子渐渐有了起色,小一也慢慢高了起来,而她在渡船口旁找了一间小屋,整日织布缝衣,第二天再到集市上去卖,回来买几两小酒,等他回家。

那一天,在回来的路上,她给小一买了一个木偶。

“你知道咱家以前干啥的吗?”

“唱戏的。”

“啥叫唱戏的?”

“玩木偶的。”

她从背后套出来一个花木偶,花缀的身躯,深蓝的眼瞳,如同深海。

“喜欢吗?”

“娘,喜欢。”

“喜欢娘以后再给你买。”


他决定出海,带小一见见世面。

临别时,她把木偶紧实地推进小一怀里。“想娘了,和她说说话。”

“知道了娘。”

在船上,他望着她,在迷蒙中,渐行渐远。


几十天的海上漂泊,晒黑了小一的皮肤,似乎又拔高了他的身子,在回程的旅途中,他算计着出海的报酬,不禁笑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乱世中找到了希望;天空湛蓝,这样一艘船就夹杂在天地间,一时,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海。

可他忘记了,元末,海盗猖獗。

他并没有意料到,一只又一只的铁钩已经勾上了船身,一个又一个身影顺着铁索向上攀登,光天化日,他亲眼看着甲板如何血肉横飞,他亲眼看见一个又一个船员被割去头颅后被扔入海中。他紧紧抓着小一,向船后方跑去,谁知迎面撞上了一个巨大的身影,海盗一把抓住了小一,直接扔进了海里,他不管不顾,跳入水中,刚浮上水面,便感到一阵眩晕,便再也没醒过来。

最后的迷糊中,他仿佛看见了小一的木偶,他抓住了它,他甚至分不清那是木偶还是小一,他只感觉那是希望,是归途。

醒来时,他已发现自己在另一只渔船上,他按着疼痛的前额,慢慢地坐起,他突然一惊,抓人便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什么儿子,我们没看见小孩儿,你也是命大,晕了还能抓着木偶和木桶不放,估计你是被人用木桶砸昏了,脑子不太清楚。”

“木偶,木偶在哪儿?”

“诺,那儿呢。”

回头,他看见花木偶安静地在墙角,还是一样的花衣,一样深蓝的瞳孔,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他颤抖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捡起了木偶,慢慢放入怀中。

那一个夜晚,海面上无端地响起一阵阵痛苦的抽泣。


他被渔民送至了居住的渔寨,手里紧紧地握住那个木偶,几米外,他看见门前错落的藤蔓以及破碎的窗瓦,他很不安,他快速地走着。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从碎布,到小跑,到冲,到几乎哭号嘶喊。

一把推开吱呀的木门,一切映入眼帘。

一地破碎的瓦缸;被掀翻的木椅;血迹斑斑的床单;四处横飞的衣物。

门外已经汇聚了两三个关心的渔民。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身子慢慢的,慢慢的下沉,就这么跪进了残破的瓦瓷中,任凭扎进他的膝盖,鲜血逐渐渗透。

他没有抬头,只是颤抖地问;“她……她人呢……”

“听说前阵子来了强盗,好像是被抢了东西奸了杀了。”

“……”他没有抬头。

“你也放开点,这世道,自己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他依旧没有抬头。

“再找个姑娘吧,这日子还得过。”另外一个渔民说道。

“……”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笑声,轻的细若游丝,慢慢的逐渐放大,从微乎及微到接近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站了起来,双膝上仍然扎满了碎裂的瓦片,看热闹的早已经被吓的全部逃散,他始终抓着那个木偶,大笑着一摇一晃地走出去。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入了庭,是静谧的大院;上了街,是热闹的集市。

他左望望,右看看,嘴里念着什么关羽张飞,看见人就像猴子一样笑一下,挂着破烂的衣物,唯一干净的,是哪个双眼依旧似海的木偶。

他跟人说:“不要出海哇,海里有妖怪,给你儿子吸了魂去。”

他跟人说:“不要成亲,成了亲也是白成,迟早生了个废物娃子。”

他,总被人打的鼻青脸肿。

他时常坐在暗巷的角落,跟木偶说话,看着它发呆,他不是觉着它那样熟悉,可它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那一天,他坐在巷子里,听见了一段熟悉的旋律

“妃子不知那里去了,止留下这个汗巾儿,好伤感人也!”

那是,年少时的《梧桐雨》。

他惊了,发了疯的一般寻找,扒过人群,绕过楼台,穿过集市,走过巷道,他来到海角,看见了一座楼阁,便发了疯地冲上去,一把又一把推开门门卫的阻拦,摔了一跤又一跤。当他终于看见那熟悉的戏台,他笑了,那么平静从容,慢慢走上去,原来的戏班子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这样的时代,演了几十年戏剧的了,原来是自己的人生。

他开始演绎,先是金鸡独立,后是娇媚多姿,唱念做打一应俱全,让台下的达官贵人只是痴痴地望,他既是孙权又是吕布,他既是小乔又是虞姬;眉目传神,如同讲述的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哭了、又笑了,眼神那样破碎迷离,眼角泛起的泪花钻入红毯,留下空白的虚无。


他被门卫从酒楼上扔了下去。

天下起了雨,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无法动弹,迷糊中,仅剩下一点破碎的意识,他缓慢地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轮廓,那是他的木偶,是小一的木偶。管不得已经碎裂的筋骨,他将手指嵌入沙土,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着。血液混着泥水流向灰蒙的海洋,在最后一颗,木偶终于顺着潮水,被卷入不知名的深处。

他笑了,他终于明白,这元末便是一片海,所有人都被浸泡于此,谁都挣不脱,逃不掉。

人们奢求的,仅仅也只是活命。

“哥哥,死是什么?”

他微笑地倒下,他再也没有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


雨在天地间以灰蒙的姿态挥洒着,落入海面,泛起阵阵圈晕。

这时,一个木偶从水面上泛起。

他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样子。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一个热爱文学且思想深厚的男生。

故事梗概:元末一个家庭逐渐的幻灭悲剧,反映整个王朝末期的世态炎凉。

写作初衷:从小内心比较细腻,写这篇文章是因为看到哑舍而有感而发,逐渐延伸到一个人对于历史是否真正明了的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死,究竟什么才是归宿,同时也反映出底层百姓根本无法以一己之力挣脱的无力,历史的选择性让人沉痛,更让人反思。所以,我用十幕写了一个家庭的衰落和个人的挣扎。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你可能感兴趣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