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出租屋转公交的时候,在十字路口遇到卖香瓜的大叔,车的后栏被打开,靠人行道的侧拦也被打开。棉毯上堆着高高的一堆香瓜,周围拦着几个纸箱,写着“东北大香瓜”。闷热的一个好处就是,不用担心香味被吹散,所以能够很清楚地闻到这些瓜的香甜,是带着草味的香甜。但如果继续这么热几天情况就不妙了,卖瓜大叔显然知道这一点,卖力地叫卖。
正是时节吧!在老家,这种瓜叫做甜瓜。小的时候,每个夏季都会有很多这种瓜。外公在的时候会种瓜、卖瓜,大嫂的娘家和外婆家一个村,每年也会种瓜卖瓜。送瓜送豆已是很平常的礼尚往来了,亲戚邻里互通有无的东西也具有很强的时令特征,譬如夏天的瓜果蔬菜、秋天产下的嫩玉米、鲜土豆、小米,又如冬天的粉条、冻土豆、干豆角……再者,很多的时候家里孩子多的家庭也会给孩子们留足了“口粮”,事实上喜欢吃的小孩子却正是吃不了多少的。正是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小时候没有对西瓜、甜瓜等馋的很过分。这是老妈的话。否则,对于农村人来说,买一颗瓜就需要一颗瓜的钱,非但逢年过节是不会轻易买的。
酷暑难耐,那时候家里还没买冰箱,我和二哥会把装着西瓜的蛇皮袋放到地窖里,起冷藏的作用。吃的时候挑个个儿小一点的,一刀两瓣,拿两个勺子,耐着饥渴象征性地把第一口给长辈吃,然后一溜烟端到房里撒点白糖开始享用。与此类似吃法的食物还有西红柿或者自家做的番茄酱……老妈总是会和叮嘱我们,别为了舒服吃太生冷的东西。这样的叮嘱现在仍然在继续,即便这几个儿子又长了十多年。
中秋节的时候,通常也会有瓜的面孔。爷爷身体尚好的那几年,都是老人家买一个看相比较好的瓜,也是先放到地窖里,为的是不至于坏。即便吃了一个夏天,到仲秋的时候吃瓜还是很欢喜的事儿。到农历八月十五的晚上,大哥或者老爸或者爷爷拿刀把瓜切成锯齿状的两半,一半放到大瓷盘,周边放上月饼、葡萄、湿枣、猕猴桃、苹果,还有孩子喜欢的糖果饼干之类,满满当当一盘,众星拱月一般,像从庄稼地里拉回来装满谷穗、装满玉米的驴车一样,也算丰收吧!
不过千万别以为农人生活如此美好,只是因为这个节日,如同春节一般。中秋和春节,算是农人比较重视的两个节日了。当然,那些东西也不都是供家里享用的,譬如月饼。秋收的很多时候农人们舍不得回家吃饭花费时间,早上拿壶水、带点干粮,一直干到天擦黑儿,把一天的成果用车装回家里——玉米上架、土豆入窖、穗类拿帆布遮起来防雨……靠天吃饭,也是一个和天抢饭的过程。其中的干粮,就有月饼、有苹果之类。这个时候,孩子们也放了秋假,能帮忙的帮忙,不能帮忙的帮闲也是长辈们恋爱的理由。现在上初一的侄儿正好是这个年龄。
那一大盘子的作用是祭拜月神。不太清楚别处别家有没有这样的风俗——过生日的时候总会弄点贡品——白天祭拜太阳或者晚上祭拜月亮。总之从我记事起就在做这件事。当然,给我动力去做这件事的是,这天刚好是我的生日——意味着拜过之后就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意味着家里中秋夜的团圆饭要好了、意味着……其实很多,只不过当时能想到的只有嘴上的快感,说起来算是“巨婴”的第一个层次。
也有不开心、不愿意的时候,譬如跟二哥吵架、跟老爸老妈置气。这时候爷爷就会边哄边拉着我去拜月,一板一眼教我磕头、作揖,告诉我磕头要几次、作揖要几次,这或许是我对自然敬畏的最初启蒙了。结束后我先站起来,爷爷扶着我的肩膀慢慢起来还不忘试一试我的力气,然后说一句“孩子有力气了……”
待长大后似乎对瓜的情结不像幼时那般凝重,一来没时间想、没时间吃;二来,可以忍着不吃,也就无所谓了。爷爷老去的这些年,好些时候都是以哈密瓜、香瓜代替西瓜。母亲曾说过关于“瓜”的什么寓意,不过时间长就忘记了。拜月的时候也成了我拉着、哄着侄儿,然后教他磕头、作揖,爷爷要么在一旁坐着、要么在房里趴在玻璃窗上看,我不记得磕几次头的时候总会问他,他说“行了,起来吧!”,我就起来,侄子看我还年轻没有需要扶的意思,就一溜烟跑回去看电视……
二哥工作、我又在外边读书的这些年,尽管每次中秋都放假,但路途遥远加上年少颇有点“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壮志。已是许久没有回家过节,至于有没有瓜、是西瓜还是哈密瓜无从得知。能知道的只是爷爷在不可能买瓜切瓜、再不可能带我或指点我作揖磕头。以前跟着他去给长辈们上坟的地方估计也不会去了,爷爷的坟头在另外一个地方,这个夏天应该也是绿荫一片吧!但愿如此。
今天的公交似乎很堵,我也不着急,反正终究得等,索性就等吧!
前些天和老妈通电话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别老吃凉的、别洗凉水澡……我单是答应,手里还拿着冰水。然后再拨通老爸的电话,听见他在咳嗽,于是把老妈叮嘱我的再叮嘱他一遍。我想起老妈平时骂我们的那句话:“你们父子几个,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于瓜的情结的淡化,直观的体现就是吃的愈少、愈疏。这点似乎和吃饭比较相似,有时候忙碌一天反倒不怎么想吃饭、吃的也愈加少,只是到了那个时间似乎完成一项任务一样……
不过更多的时候已是走亲访友的时候带的勉强算作礼物,大家都能接受、价格也适中,重要的是满足了“走亲访友没有空着手的”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一来许多亲友已是好久不见,这算重逢避免尴的一种方式;二来中国历来讲无事不登三宝殿,作为礼仪之邦有事麻烦人家无论事前或者事后都要道谢的。中国人又讲究实在,于是作为道谢的实际表达,有比没有强、多比少强。但也不是越多越好,得看你帮的是什么忙,过分了收的人也不好收,也容易被人认为打肿脸充胖子……这算是“人情社会”在底层的直观表现了。
譬如有一次在大哥厂里吃到的瓜,就是朋友托他修车送的;还有一次是去同学家顺便带个瓜作为饭后甜点……送是“往”,收是“来”,有来有往才算有礼有节;送东西是“世故”,收东西是“人情”,合起来便是“人情世故”。瓜,便是合乎了这个时节气候特征又适合作为礼节载体的物品之一。
说吃不了多少,其实原因包括不馋和不敢。不馋是感性欲望的自我控制、不敢是理性机能的客观要求。但是由瓜所带来的效用却似乎没有减退反而增加了,从前吃半颗所获得的欢喜与现在吃一块儿所获得的欢喜是一样的,或许也是因为如今对瓜的关注没有之前高,需求也就相对较小。这算是注意力被转移后为数不多的正向衍生品之一。
外公去世之后,舅舅也种过一段时间瓜,后来作罢专心和表哥经营县城的的饭店;几年前大嫂的父亲也因病去世。于是瓜的来源大多是买,即便有人送也与小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但和前面说的一样,情结逐渐淡下去,需求就不是那么迫切了。
年前爷爷葬礼上曾剩下一颗西瓜,我和老妈收拾好放到盛水果的箱子里,准备春节的时候吃。恰好年三十儿阴冷得厉害,老妈叮嘱着“等天儿好一点了再吃吧!”
大年初一的时候,家乡的风俗是午饭吃烙饼,因为烙饼的制作过程会在锅里翻来覆去,人们就把它唤作“翻身烙饼”,说的很传神、也很形象。“翻身”自古一来就是底层人民的愿望,所以科举取士在中国风行千年、所以历代王朝末年都会有推翻腐朽统治的例子、所以土地改革时候叫做“农民翻身得解放”……学而优则仕、农民起义也好贵族上位也罢以及除旧布新,都是“翻身”的表现。“翻身烙饼”的存在,算作农人是对生活“更加美好”的美好寄予和希望,政治上已经翻了身,现在则更多的讲经济上的翻身。
那天天不错,老爸去年暑假换的新门窗让阳光无死角地照进屋子,冬日里的阳光,是真的暖洋洋。老妈把那瓜放到窗台上晒了一上午,竟然热了起来。老爸怪里怪气的说:“谁家西瓜还热着吃”。老妈在厨房接上话茬:“大冬天吃生冷的瓜,你们父子几个不得咳嗽死啊”。“咳嗽”用来形容结果,“死”多事用来形容程度的。譬如恋人间“我爱死你了”、“我想死你了”等等。
事实是,吃完饭都各忙各的,又忘吃了。如此几天后,终于有一天要下决心吃了,端起来一摇,瓜已经坏了。老爸打趣老妈这是败家,老妈说一句“总比吃坏肚子再吃药好吧!”,接着又补充一句“家里这些孩子们也不想着吃,三儿和亚飞一样年岁的时候,这些东西早就没了……现在小孩子也只顾玩儿手机了……”三儿就是我,亚飞是我上初中的侄子,爸妈宠溺的孙子。
再往后,关于瓜的记忆便更加稀稀落落,甚至戛然而止。吃的时候也只是吃而已,少了许多乐趣和内涵。说起来“吃”还要有什么内涵吗?当然有。中国人的“吃”向来不局限在温饱上,即便在很长的时间里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富有富的“饮食文化”、穷也有穷的“吃饭讲究”,这一点不仅仅体现在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大礼中所谓的“八大碗、十二碟菜”,还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如“四菜一汤”、“有主有配”等。老妈回忆外婆的时候,总会提及“我娘即便是家里晚上喝稀粥也会加个咸菜碟,有客人了即便没肉也会炒个豆腐···”这便是吃的内涵,吃的要舒服、要不单调、要给够面子···
放假前不久宿舍刚刚搬来一个大一的小伙子,人很和善,买来西瓜招呼过宿舍的人一起吃过好几次。吃的过程也是沟通感情的过程,重要的不是瓜,而是吃的过程和结果,这也是饮食文化里包含的一部分,和酒桌文化、酒桌政治异曲同工,但出发点不同,所以并不认为很过分、也不反对。
好几天都能碰到大叔,除去下雨的那天。
这几天的公交总是会等很长时间,等到后也需要坐很长的路,不过这恰好有了让我发呆的理由。呆到重新想,想到继续呆,这也是件很有趣味的事情。在这边呆边想的过程中,我也渐渐知晓,这些记忆也只能算作一个“瓜”,至于能有什么作用,暂时还未可知。但是我想到与徐峥雷同的台词——至少证明,我的童年岁月和那些一一遗落的人,他们真实存在过。
尾记:
断断续续,写和改于7月23日——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