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掘人物的深层心理和潜意识,集中揭示人物精神状态的复杂性是新感觉派小说的一大特点。新感觉派作家善于捕捉人物微妙的心理波动,从无意识的角度入手,通过描写人物的变态心理与变态行为,展示其心理性格的矛盾冲突。他们往往以感觉化的叙事方式——心理叙写见长,以感性认识论为出发点,剖析人物心理变化。其中,施蛰存的小说运用了许多心理分析的方法,充斥大量的潜意识语言,将对人性的探究推进到隐秘幽僻的潜意识、无意识的生命本能层次。
一、以“死”为美的暴力美学
新感觉派在文学创作中常常流露出一种对另类身体审美的推崇,即以死为美的暴力美学——残害甚至毁灭。这是受了西方现代文艺思潮尤其是唯美-颓废主义、死亡美学等的影响,在一些极端情况下,人会对死亡抱有强烈热切的渴望,有自我毁灭的倾向或毁灭他人的欲望。
“在那白皙,细腻,而又光洁的皮肤上,这样娇艳而美丽地流出了一缕朱红的血。创口是在左手的食指上,这嫣红的血缕沿着食指徐徐地淌下来,流成了一条半寸余长的红线,然后越过了指甲,如像一粒透明的红宝石,又像疾飞而逝的夏夜之流星,在不很明亮的灯光中闪过,直沉下去,滴到给桌面的影子所荫蔽着的地板上去了。”[if !supportFootnotes][1][endif]
以《石秀》为例,在这一段中,石秀看到妓女被水果刀割破手指头流出血时,不禁产生了爱欲,他的视角是一种赏玩和审美的姿态,这种对身体的暴力带给了他快感和美感。而在石秀看到潘巧云和迎儿的美艳时,他想:“杀一个人,血花四溅,是美艳的。”唯美主义的外衣之下,是人冲动和可怕的覆灭性本质。石秀幻想,“如果这柄尖刀,刺进了裸露着的潘巧云的肉体里,她那细洁而白净的肌肤上,流出着鲜红的血,她的妖妖的头部痛苦地侧转着,黑润的头发悬挂下来一直披散在乳尖上,整齐的牙齿紧啮着朱红的舌尖或是下唇,四肢起着轻微而均匀的波颤”——奇诡而艳丽,美本身就是通往地狱的途径,毁灭她就是获得美的最好方式。
在被潘巧云反咬一口说对她有轻薄之举后,石秀一个人在晚上先用刀杀死了报信的僧陀,然后杀死了偷情出来的斐如海,这时他对杀戮也突然感觉到快感,杀人的快感强化了杀人的欲念,他又决定要杀死潘巧云。在观赏杨雄虐杀潘巧云的过程中,石秀“多情地看着”,肢解的身体成为艺术品和欲望的对象,“真是个奇观啊,分析下来,每一个肢体都是极美丽的”,被暴力残害的身体成为一种另类的“美”,“石秀屡次故意地碰着了潘巧云的肌肤,看她的悲苦而泄露着怨毒的神情的眼色,又觉得异常地舒畅了”,精致而冰冷的语言刻画出一种诡异血腥的美感,暴力的行为被“审美化”了。
二、变态欲望的多重呈现
施蛰存往往用剖析人物畸形、变态的隐秘心理的方式还原“现代化”背景之下的精神困境,从而使读者体验到灵魂之躯的复杂性及生命之欲的深刻性。《春阳》从弗洛伊德性压抑说的角度揭露了人物的无意识心理,婵阿姨的一系列变态心理活动皆因爱欲的缺失和性欲的压制。《夜叉》中,主人公的病态心理贯穿了全文,他是一个神经病患者,活在飘忽的幻想和流动的意识之中。
而施蛰村的心理小说《石秀》,更可以说是一部描写现代人变态性心理的典范。石秀的身上表现出施虐和受虐的两种倾向。作为施虐者,他强烈的报复心理在一次次肆无忌惮的杀人过程中获得满足;作为受虐者,只有欣赏到明艳的血缕,他的肉体和精神才会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轻快。[if !supportFootnotes][2][endif] 在刺激杨雄杀潘巧云后,石秀终于盼到了杨雄的吩咐,他“先把潘巧云发髻上的簪儿钗儿卸了下来,再把里里外外的衣裳全给剥了下来。但并不是用着什么狂暴的手势,在石秀这是取着与那一夜在勾栏里临睡的时候给那个娼女解衣裳时一样的手势,石秀屡次故意地碰着了潘巧云的肌肤,看她的悲苦而泄露着怨毒的神情的眼色,又觉得异常地舒畅了。”虐杀和性爱的感觉交错,每剜一刀,就“觉得一阵爽快”。
在弗洛伊德看来,人在性本能得不到满足时,会产生一种压抑状态,从而出现性变态的反常现象。[if !supportFootnotes][3][endif]石秀就是如此,他在兄弟信义与情欲本能之间的挣扎、沉沦,其心理由爱恋转为嫉恨,其行为从自虐到施虐。在欲望长期得不到缓解的情况之下,加上潘巧云倾情于海河尚的刺激,“嫉妒戴着正义的面具在石秀的失望了的热情的心中起着作用”,于是有了更极端的疏解方式,他的心理由隐潜的情热骤变为病态的报复,他的忿怒和寂寞以施虐的方式发泄出来。只要看见新鲜血液的流出,他便会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压抑的内心寻求着欲望的满足,而难以满足的欲望又使得内心愈发压抑,由此陷入一个死循环,以致诱发了性心理的异变,成为了一个在极端压抑之下心理变态的施虐狂。
三、心理艺术
施蛰存是对心理分析手法最富创新意识和探索精神的作家,他的心理分析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最纯熟的心理分析小说”。[if !supportFootnotes][4][endif]
施蛰存的小说《梅雨之夕》可以说是深受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影响。小说几乎没有情节,只是记叙了男子下班途中撑伞为苏州少女挡雨这一件事,通篇都是人物的内心独白,描绘了主人公的心灵历程。但作者在丰富的心理分析学理论的指导下,以其娴熟的文字表现技巧对人物的心理进行层层剖析,把读者带进了主人公那丰富多彩而又微妙曲折的内心世界——邂逅时怦然心动,雨中同行时想入非非,分手时怅然若失,细腻幽深。
小说开头叙写了主人公对下雨以及雨中散步的感受,“对于雨,我倒不觉得厌烦”,[if !supportFootnotes][5][endif] “我喜欢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笔调清新,文笔舒展。文中的“我”身处烟雨空蒙的场景,雨的细腻和绵长更给了“我”对美好事物审美意义上的别样憧憬,这一雨中意境的渲染为心理活动提供了想象和发挥的空间,建构了心理环境,于是接下来便发生了特定时空下的偶然事件——与少女的邂逅。
“我”先注意到了少女,然后是一长串的观察,“她走下车来”,没有伞没雨衣,然后是眼神的交汇,“她的忧闷的眼光正与我的互相交换”,于是“我开始揣测她的心理,“我猜测她肯定是在这样想你”,发现她“又在惊异地看着我”,“我”给自己找了理由,将伞分她一半。在与她同行的过程中,“我”的思绪又开始纷飞,觉得她很像自己的妻,通过对方姿态想到日本画家的画,又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少女,又忽然觉得舒适,心底樊笼释放。这一连串的思绪娓娓流动。无奈分别时“我”怨怼“不情的天气”,“何以不再下半小时雨呢?”回到家后觉得妻的声音都是少女的声音,觉得她是那个“用嫉妒眼光看着我和那个同行少女的女子”。在这雨中,“我”的情感与欲望交织成一个梦想,心理的叙写极度细腻,抽丝剥茧、往复回环地探寻着隐秘幽微的情绪。最终雨停了,也回归到了现实,妻子身上那少女的幻影也忽地消散,这一场自我意识的狂欢也就作散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普通人的精神重压和生存状态。这是一场梅雨带来的旖旎,是都市秩序下人性的丝丝显露,梦被雨带来,又跟着雨离去。[if !supportFootnotes][6][endif]
区别于《梅雨之夕》的清新,在《石秀》中,他以冷峻诡秘的笔调描绘了人物变态的性心理,深入挖掘和刻画人物扭曲、变态的心理,充分显露小说主人公的隐秘的变态心理。施蛰存细致描写了石秀再江湖义气、封建礼教和情欲之间的内心冲突,而且深入揭示出人物怎样因常态的性的满足的缺乏而走向变态的性心理流程(在第二部分已有具体论述)。小说绝大部分的篇幅都是在描写石秀的内心世界,其所勾勒出来的石秀是一个极端的合成表现,它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扭曲的标本,也为我们揭示了人性之另一面——在本能的放纵之下所达到的某种程度上的极限。从容冷静的笔调之下,是对幽微人性的探寻,施蛰存以人深处的扭曲和异化,将读者带入奇幻的艺术体验的同时,也将对个体生命的思考带入一个更加纵深的层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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