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的命运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冬天的夜晚，狂风裹挟着暴雨拍打着纸糊的窗户。一个口腔很浓的北方女人轻轻地敲打着刘大嫂的大门。说：“大姐，把点吃的吧，俺实在是饿得不行了。”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到。刘大嫂仔细一听，仿佛外面有人叫门。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只见门外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破衣烂裳的年轻女人。她赶紧走上前去把那个女人扶了起来，用手掐了掐她的人中，才把她从昏迷中唤醒。问她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那女人有气无力地说：“俺来自河北省石家庄郊区的一个叫石榴屯的村庄，俺是来找我从小订娃娃亲的哥哥的，听说他当兵来到你们省，所以我要来找他回家成亲，俺叫耿佳芳。”说完，她又昏迷过去。刘大嫂心想：此人一定是饿坏了，既然她这么大老远地找到这里，并且来打我家的门，说明我们有缘，反正我家老头子又不在家，他老早就被国民党抓壮丁抓去了，至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一封书信也没有，不如把她接到家里，也好有个照应，她还能一边帮我干活，一边帮我照顾三个不懂事的孩子。想到这，她毫不犹豫地把她扶到家里。让她换一身自己平时穿过的旧衣服，烧了一锅水让她洗一洗，再烧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让她吃个够。

    当耿佳芳吃完面条时，她才慢条斯理地说：“大姐，您真好，今天要不是您收留我，我即使不是饿死也会被冻死的。我从老家来，路上并没有带那么多盘缠，所以我只好一路走，一路要饭，这才走到您这里，到您家门口我是又饿又冷，所以昏了过去，幸亏有您的得救，谢谢您啊。”说完，姑娘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刘大嫂一看，这是怎么，怎么还哭上呢?她急忙问道：“姑娘，你怎么说着说着还哭上呢？”姑娘说：“大姐有所不知，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和我那个比我大16岁的哥哥相依为命，到我6、7岁时哥哥又得了重病，像我们这样的家庭那时哪有钱医治啊，不到半年的光景哥哥就奄奄一息了，在他弥留之际，他把我托付给经常来看望我们的乔大爷家，他家有个儿子叫乔觉勤，比我大几岁，长得一表人才，就这样我们订了娃娃亲。乔大爷满口答应，我哥哥没过几天就撒手人寰了，只留下我一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的，谁知他的儿子却一口一个妹妹叫着我，到我懂事时，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很快就看上他了，可他的儿子总是把我当妹妹看待，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到了他18岁那年，家里正准备给我们张罗着婚事时，谁知他却偷偷地跑出去当兵了，这一走就是三、四年，只知道他在南京军区的一个部队里当兵，其他的我啥也不知道，我实在是等不及了，这才一个人出来找他。”刘大嫂听后，“噢”了一声，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仔细瞧了瞧姑娘，只见她身体较胖，皮肤黝黑，个子倒是挺高的，长相也是不太好看。看那样子有点傻呼呼似的，刘大嫂心想：难怪人家看不上你，假如我是男的，我也看不上。当然啰，这只是刘大嫂的心里话，她嘴上才不会说出来呢。于是她对耿佳芳道：“姑娘，既然你现在无亲无故，不如就在我家帮我干干活，再照应照应我的孩子，反正我家也没个男人，我管吃管住，你看怎样?”耿佳芳一听这话，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她忙说：“大姐，只要您不嫌弃，肯收留俺，俺愿意住在您家，您让俺干啥，俺就干啥，成吗？”刘大嫂点点头说：“可以，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她们看时间也不早了，就洗洗睡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来了一大群男男女女，他们都来看热闹，看看刘大嫂家究竟来了个什么人，问长问短，刘大嫂如此这般跟大家说了一通，大家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一会儿大伙儿都统统散去了。从此，耿佳芳便在刘大嫂家安顿下来。她一边帮她干活，一边照看孩子。刘大嫂也有了个帮手，她们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六年，耿佳芳在帮助刘大嫂干活的同时，她并没有忘记她那多年未见的兵哥哥。因为她永远记得哥哥临死前嘱咐她的情景。她这一生一定要嫁给她的兵哥哥。

    一天，她在驻军部队附近割草，准备把草割完弄回家晒干，然后加工出来喂猪。这时一个当兵的看到了她，就对和他一起出来散步的战友说，这个女人好像他家里的一个妹妹。这下可好，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匆匆忙忙把割下的草送回家里，立即风风火火跑到部队里要寻找她那朝思暮想的兵哥哥。谁知当他一到部队打听那个人，并报出那人的姓名时，人家说我们部队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说她一定是弄错了。其实她真的没有弄错，她的兵哥哥的确就在那个部队里，只是他来部队之前已经把名字改了，所以她怎么能找到他呢？她兴冲冲而来，垂头丧气而去。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她在刘大嫂家里一干完活就来到部队找她的兵哥哥。要知道部队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啊！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去的。她只好站在围墙外面大声呼喊着她兵哥哥的名字，围墙内根本就没人理她，但她依旧没有灰心，为了寻找到她的兵哥哥，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肠，就是一个劲地认死理，非要找到她的兵哥哥不可。她的这样执着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相反却使她越陷越深，慢慢地，她的头脑开始神志不清了。整天在家胡言乱语，一心一意就是要兵哥哥回来和她成亲。刘大嫂见她这样整天疯疯癫癫地的不干活，对她来说不但不能帮她忙，反而是个累赘，因此她也不想再收留她了。于是她到处打听，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收留她，如果有人收留她，她将感激不尽，正好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他，以解她的后顾之忧。这一天，正当刘大嫂走投无路时，邻村的龙大妈看到了她，说：“刘嫂子，这么多天没有看到你，今天看到你怎么这样愁眉苦脸的呀?”刘大嫂唉声叹气地说：“龙大妈，您老有所不知，我是如何如何，这般这般地遇到了这么个外地人，当初收留她实指望她能一来帮帮我忙，二来分解分解我的忧愁，没想到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早知道她会这样，当初还不如一狠心不收留她呢，现在倒成了烫手的山芋，扔也扔不掉，真是愁死我了。”龙大妈听她这么一说噗嗤一笑，道：“这个烫手的山芋你扔不掉给我呀。”刘大嫂说：“大妈，此话当真?您不是和我开玩笑吧?您要是能够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接过去，那我可就烧高香啰。”说完，刘大嫂也惠心地笑了起来。龙大妈道：“我家有个儿子，今年三十好几了，到现在也没娶上个媳妇，不就是因为他长得丑吗？对过好多相，人家都看不上他。”刘大嫂说：“您儿子是什么样子?可以说给我听听吗?”龙大妈不好意思地说：“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他既瞎又秃，我说他瞎，不是双目失明，而是有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眼睛则是好好的。你说这样丑的人到哪里去娶上媳妇?今天我听说你家里有这么个人，我心想我儿子可能机会来了，她是个疯子，估计正常人也不会看上她，所以我今天特意来此和你商议此事。”刘大嫂一听可把她乐坏了，她立即答应道：“龙大妈，您既然这么说了，我看就是他们俩的缘分，不如我们选个黄道吉日把他们俩的婚事给办了，您看怎样?”龙大妈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问问我那丑儿子，看看他有没有意见。”说完，她就起身告辞了。刘大嫂心里美滋滋的，她心想：这下可好，我终于把这个包袱给甩了，同时还成全了一桩婚事，我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龙大妈回到家里把此事一五一十和她儿子罗大林说了一遍，罗大林听后邹起眉头说：“妈，这样的女人还是不要了吧，即使娶回家里又能怎样呢?她什么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还不如打光棍好。”龙大妈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她板着脸说：“你这不懂事的孩子，难道你不想传宗接代吗?我们罗家就你一个儿子还长这么丑，别人家的女孩谁能看上你呢？这么多年了，你相过多少次亲啊！可就是一个都不成，原因你自己是知道的，老娘今天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个姑娘，你还不乐意，嫌弃人家，人家不嫌弃你就不错了，你还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人。”说着说着，龙大妈还伤心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道：“老头子啊，你死的倒是轻巧了，把这三个孩子丢给了我，我含辛茹苦把他们好不容易拉扯成人，两个丫头倒是不用烦神就嫁了出去，没想到这个小儿子却让我操碎了心，到现在仍然是光棍一条，不就是因为他长得不好看吗？到将来你罗家无后，我死下去怎有脸面去见罗家列祖列宗啊！”老太太一边哭一边数落着儿子，她哭得越来越伤心。见到母亲哭得如此伤心，罗大林也不言语了，只好默认这门亲事。他柔声说：“妈，您别哭了，我答应就是了。”老太太听到儿子松口了，马上转悲为喜。她一股脑儿从地上爬了起来，道：“这可是你说的啊，明天上午我就去找刘大嫂商议此事。”罗大林点点头表示首肯。

第二天一大清早，她就买些礼物，高高兴兴地到刘大嫂家上门提亲去了。

她到刘大嫂家门口时，天刚蒙蒙亮，她轻轻地敲打着刘大嫂家的门，刘大嫂问：“谁呀?”龙大妈说：“是我，刘大嫂子，我是邻村的龙大妈，今天是来上门提亲的。”刘大嫂听到这话真是喜出望外，她赶紧下床把门开开。看到龙大妈手里拎着东西，她不好意思地说：“来就来了，还带着东西干啥？让您老破费了。”龙大妈说：“东西不多，是个意思，希望你别介意。”刘大嫂子和她互相客套一番，然后来到里屋，刘大嫂子给龙大妈让了坐，然后沏好一杯热茶，她们就言归正传，直奔主题。没过一会功夫，她们就把事情谈得妥妥的。龙大妈也兴高采烈地返回家里。准备在正月十六这一天把喜事给办了。到了十六这一天，龙大妈家显得比任何一家办喜事都要热闹的多，因为这两个新人都是很特别的人，一个是疯子，一个是秃子，所以来看热闹的和贺喜的人特别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罗大林结婚这一天真是人山人海。主要路口都被挤得水泄不通，那场景好不热闹。可是到了晚上圆房时，罗大林可没少受罪，因为对方是个疯子，她根本就不配合，无论罗大林怎样折腾，她就是不就范，头天晚上就这样草草了事，第二天晚上，罗大林在家里长辈们的支持下，他只好霸王硬上弓……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年的功夫，疯子怀孕了。龙大妈乐的眉飞色舞，她逢人就说，我家媳妇怀孕了。乡亲们也替她高兴，到了来年腊月，耿佳芳给罗大林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可是疯子耿佳芳并不开心，她虽然是个疯子，但是她并未完全疯，她的疯症是一阵一阵的，当她清醒的时候嘴里总是不断地念叨着她兵哥哥的名字，她打心眼里根本就看不上罗大林，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丑了。每每行房时总会弄得人仰马翻，天翻地覆。六年以后，她又给罗大林生了个女儿，此时，她的疯症越发厉害了，就在女儿7个月大的那年冬天，疯子耿佳芳趁她的丈夫晚上到队里记公分时，她把孩子扔进冰冷的水里，活活把孩子给冻死了。等她丈夫回来时，看不到孩子，罗大林问她孩子哪里去了，她不紧不慢地说：“被俺扔水里了，要她干啥?”罗大林赶紧跑到附近的塘边，当他从水里把女儿涝上来时，孩子早已硬了。罗大林看着孩子的尸体，他哭得死去活来，母亲龙老太在一旁也是悲痛欲绝。他们哭着哭着，他突然想起了老婆耿佳芳，心想：这个可恶的疯子，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不可，你杀了老子的孩子，老子要你何用?想到这，他立即跑回家里，抓起正在熟睡的妻子就是一顿猛打，他又是用拳头打，又是用脚踢，疯子被他打得嗷嗷只叫。打得头破血流，哭得如同泪人一般，睡在另一间屋子的母亲龙大妈听到儿子房间的动静这么大，赶紧跑了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眼见儿子把媳妇打成这样，她也看不下去了，她说：“大林，你赶紧住手，她毕竟是个疯子，也是个可怜人，算了，你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儿子罗大林说：“打死她我偿命，反正我丫头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说完，他又接着打起来，龙大妈见况不妙，立即跑到邻居家里叫来了几个邻居，这才制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但是罗大林并没有消气，他见众人把疯子拉走，他咣当一声把门关上，无论谁来叫门他都不开。从此，疯子耿佳芳可没有好日子过了，他也搬到另一间屋子去住，任凭疯子在屋里怎么胡来他都不闻不问，除非她实在若急了他，他就上去不问青红皂白首先给他一顿猛打再说。

如此缺乏丈夫及家人关爱的耿佳芳的疯病只能是越来越严重。她整天啥事也不干，嘴里念念有词：“乔觉勤呀，你在哪里?我们回家结婚吧。”一开始人们还都好奇，有不少人跑来看热闹，他们一来就被罗大林轰走，后来时间长了，人们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她整天疯疯癫癫，头发也不梳理，就像鸡窝一样，一年到头也不知道洗澡换衣服，浑身充满了恶臭味，人们从她身旁经过时都要唔住鼻子。就这样年复一年也没人管她，饿了她自己就到厨房里随便找些吃的。渴了就在附近的水塘里喝些水。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晴朗的白天，她和平常一样坐在院子外面，嘴里说个不停，也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些什么。这时，外面突然来了一位48岁左右的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她不声不响地走到耿佳芳面前，仔细瞧了瞧她，看她虽然疯了，可是她还年轻，于是她开始打起了歪主意，她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我趁她家人不在，把她骗出去卖了该有多好啊！这样我不仅能赚到钱，还能成全人家老光棍的一桩美事，这样两全其美，我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说：“疯子，你想不想你的兵哥哥呀?”耿佳芳说，“想，但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个女人说，“我知道你的兵哥哥在哪儿，想不想跟我一到去找他呀?”耿佳芳一听这话顿时两眼发光，道，“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俺当然愿意跟你一起去找俺那兵哥哥啰。”说完这话她突然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唠叨个不停，道，“俺有哥哥啰，俺有哥哥啰，这回俺看你往哪跑，俺一定要把你攥在手心里，不让你跑。俺们回老家结婚，俺给你生一大堆孩子。”说着说着，她还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那伤心劲儿让稍微有点良心的人见了也不禁为之动容，人贩子也不例外，见她这样，她也忍不住流下同情的泪水。她带耿佳芳到一个她事先准备好的房子里，烧一盆热水，首先让她洗个热水澡，然后又带她到附近的一家理发店把她理个头发，换一身新衣服。这一切弄好之后，她马上带她来到火车站，买了两张前往金寨县的火车票，她为什么这么匆忙呢？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唯恐耿佳芳的家人知道，如果让她家人知道，那就惨了，她不死都要脱一层皮，所以她匆匆忙忙地带着耿佳芳离开了她的婆家。她们直奔金寨而去，因为那里有一个67岁的老光棍早已和这人贩子商议好了，只要她把人带来，他立马付给她500元的辛苦费，要知道上世纪70年代初，那时的500元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啊，这叫人贩子怎可能不动心，不去铤而走险呢？正因为如此，才会有刚才这么一出。

她们到了金寨县，见到老头，她骗疯子说让她在大爷家坐一会，她自己去叫她的兵哥哥来和她相会，耿佳芳听到这话当然信以为真，喜出望外，人贩子和老头儿交接完之后，她立马拿着钱桃之夭夭。疯子耿佳芳在那儿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人贩子的踪影，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她急了，非要回家不可，那怎么能行，人家可是花了整整500元人民币啊，这几乎用去了老头儿全部的积蓄，他能让她走吗？这是不可能的。无论耿佳芳怎样闹，怎样苦苦哀求都无济于事，到了晚上，老头子还是连拖带拽地把她弄上床，美美地和她睡了一晚，从此他就时时刻刻地看着她，生怕她跑了。耿佳芳在这里受尽了折磨，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没过几年时间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子了，她的疯病已经到了无法治愈的地步，老头儿见她这样，狠心地把她推出门外，让她自生自灭。她在外面饱一顿饿一顿，饿了就在垃圾堆里找些吃的，困了，就在生产队的草堆里睡一夜。没过几个月的功夫，她就一命呜呼了。她死在一个荒废的小屋里。

据说她的家人看到老婆几天不见，也派人到处去找了，可就是一连好几个月都杳无音信，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无论他们怎么找也不见她的踪影，他们万万没想到她会被人贩子拐卖到金寨这个偏远的山区，后来他们也丧失了信心，再也不去找了。可怜耿佳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真是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