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说《大学》

“大学”一词融汇了多种文化。简单地说,大学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像中山大学、广州大学这样组织和建制意义上的大学。另一个是中国文化经典《四书》中的大学。前者是从英语中university翻译过来的,是指为了获得学位而就读的一种高级教育机构;而后者出自《礼记》中的一篇文章,即《大学》。通过简单的比较可以发现,前者是西方文化的产物,是有形的;后者是中国文化的产物,是无形的。前者是为了获得学位,需要交纳学费;后者不是为了获得学位,而是追求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不需要交学费。前者是分专业的,用几年时间可以拿到学位,顺利毕业;而后者是不分专业的,需要你用一生的时间去体验、提高。

实际上,这两种大学,或者说大学一词的两种含义代表了两种文化。我们分别从两种大学的发展历程中揭示和感受两种文化的异同。


一、你最熟悉的“大学”

首先,人们普遍关注的“考大学”的这个大学是从西方引进的一种制度和组织形式。现代意义上的这个大学最早出现在11世纪的地中海沿岸。诞生于1088年的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是公认的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她与英国的牛津大学、法国的巴黎大学、意大利的帕多瓦大学并称为欧洲四大文化中心。博洛尼亚大学的形成非常有趣,当时就是几位年长的人带着一些年轻的人外出游玩,当然不是单纯的游玩,他们边走边聊,讨论一些有趣的话题,走到博洛尼亚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坐下来长时间的交谈。久而久之形成了早期的博洛尼亚大学。随后,意大利各地,西班牙以及法国南部效仿博洛尼亚大学建立了许多大学。她们的共同特点是学生构成一个委员会,他们雇佣教师,支付薪俸,有权对教师进行解雇、罚款。博洛尼亚大学最早只有法学院,十四世纪之后,又迎来了众多逻辑学、天文学、医学、哲学、算术、修辞学以及语法学的学者。中世纪博洛尼亚大学的声誉已经在整个欧洲传播开来,使其成为了学者们争相向往的学术圣地。像哲学家伊拉斯谟、教皇尼古拉五世等都来过这里求学。赫赫有名的尼古拉·哥白尼也正是在这里学习教皇法的同时,开始了自己对天文的观察和研究。伴随着十八世纪的工业革命,博洛尼亚大学对推动科学技术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在1888年博洛尼亚大学八百年的庆祝典礼上,几乎世界上所有大学的代表们会聚在博洛尼亚共同为大学之母的荣誉而欢呼,他们承认博洛尼亚大学是他们的根源,是继承与追求宽容之路的根本。这一天成为了国际性的学术节日。  

过了八十年,在欧洲的西北角诞生了英语世界最古老的大学,就是1167年成立的牛津大学。不过,据说早在1096年就已有人在牛津讲学,和博洛尼亚大学成立的时间差不多。要知道,12世纪以前,英国是没有大学的,人们都是去法国和其它欧陆国家求学。1167年,当时的英格兰国王同法兰西国王发生争吵,英王一气之下,把在巴黎大学求学的英国学者统统召回,禁止他们再去巴黎大学。这次争吵伤害了两个国家的感情,却产生了一所具有世界影响的大学。同样,剑桥大学的产生也源于一次争吵。1209年,牛津大学的师生与当地的镇民发生了严重的冲突,之后一些牛津的学者迁离至东北方的剑桥镇,并成立剑桥大学。自此之后,两所大学彼此之间展开了相当悠久的竞争岁月,现在流行的“赛龙舟”也是两校之间的激烈竞争。

又过了大约一百年,巴黎大学成立了。虽然巴黎地区在1150-1160年期间就有了大学,但是巴黎大学的名称到1261年才正式使用。前面说到的牛津大学就是1167年从位于巴黎的大学回到英国的师生建立的,那时候还不叫巴黎大学,而是巴黎地区的大学。当时还不是很在意学校的名称,不同的学校就像部落一样,不断地成立,现在的巴黎大学实际上是13所大学的统称。所以我们听到去巴黎求学的人就读于巴黎第七大学、巴黎第八大学。

以上所说的从意大利到英国、法国的早期大学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教学内容以服务宗教教义的传播为主。从词语来看,university的词根是univers,即宇宙的意思。宗教的教义是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所以作为宗教教义传播场所的早期大学的定位就是传授给学生像宇宙一样广袤的知识,事实上,宗教也是在发挥着这样的作用。我们现在熟知的分科知识或者专业是在17世纪近代科学产生以后,知识不断进行细分的情况下产生的。由此演变而来的现代意义上的大学,它的第一个功能就是教学,把已经有的知识从老师那里传授到学生那里。教学作为大学的唯一功能在从11世纪到19世纪的几百年里都是有条件接受教育的人们普遍认同的一个根深蒂固的理念。这个理念直到1809年德国柏林大学的成立才发生了改变。这种改变来自德国文化史上一位具有里程碑式的人物——威廉·冯·洪堡。洪堡提出,仅仅传播已有知识还不够,我们还要探索未知的知识,就是做研究,因此在他创办的若干所大学里都提倡教学和研究并重。研究的传统在德国由来已久,直到今天,德国的研究力量都是非常发达的,德国的工业和教育乃至国民素质都受益于他们探索未知的精神和品质。肇始于欧洲的现代大学制度传到美国后,又增加了一个功能,就是为社会服务。因为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深刻地实践了国家力量集中科技和经济资源服务战争的理念,从而也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以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为代表的美国大学和所在地的社区实现了很好的融合,以麻省理工学院为代表的美国大学在各个历史时期都积极投身于国防事业的建设,跨部门地建立了许多国家实验室,从事高精尖军事产品的研究。可见,不管从引领时代、服务国家利益的角度,还是从深入群众,提高全民素质的角度,美国大学都深刻地体现着服务社会的功能。现在中国的大学就是按照“教学-科研-社会服务”这三种功能定位和建制的,说到这里我们知道了大学的三种功能分别来自不同的地域和不同的文化。


现在我们读大学,主要是学习科学知识。诞生于16-17世纪的近代科学有两个基本特征:形式逻辑和观察实验。形式逻辑使用一套法则为世界制定规律,观察实验是用人的五官不断深入地认识世界。因此科学和科学的产物相当于延伸了人的四肢和五官。比如,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近处的物体,而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天上的星体,延伸了人的视野;比如我们好多人戴着的眼镜,眼镜是科学的产物,它是基于凹凸镜片放大和缩小物体影像的原理;比如,人用自己的腿走路太慢,于是制造了汽车,相当于延长了人的四肢,汽车只能行驶临近的地区,要去很远的地方怎么办,于是发明了飞机。所有借助科学力量制造出来的工具,只是把人的功能进行了延伸。传授科学知识的大学以及读过大学的学生们现在至少产生了两种非常危险的现象。第一个是科学知识的碎片化。我们每天都获取大量的资讯,看似了解了很多东西,实则很少真正对一件事情了如指掌,大多是蜻蜓点水、知之不详。这种现象反映在解决问题上,很多略有难度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反映在人的成长上,成长也呈现碎片化趋势;反映在国家发展上,缺少原始创新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这就非常危险。第二个危机是科学和技术成果绑架了人类。人类创造出了一种工具,它最初的目的是服务人类自身,但是这种工具越来越发达,发达到它的智能超过了人类,这个时候人就被它限制了,这就是马克思曾经说过的“工具的异化”,近年来的好多电影都表达了这样的现象和忧思,比如“黑客帝国”、“星际穿越”等等。还有一点科学产物对人的威胁就是现在很多人的时间被手机和网络占据,手机是人造出来的工具,它是为我们服务的,不是我们为手机服务,我们不能被它绑架。

大学制度和科学知识都是植根于欧洲文化的土壤。欧洲文化简称为“两希文化”,即希伯来文化和希腊文化。它们的核心是逻各斯(logos),逻各斯认为一切都是可以表达出来的,科学的发展就是沿着不断创新表达方式的道路前进的。在古希腊文化,雅典学园的精英们认为世界可以用数字来表达,甚至可以用公式统一起来,此后的两千年就是沿着这样的路前进的。现在我们用的电脑、手机是用严密的程序语言实现了“实时交互”,甚至人们在畅想人类的思维应该像电脑程序一样严密、可表达。

如果说制度意义上的这个大学如今已为人熟知,已经成为许多人生涯发展的必要阶段,那么文化和境界意义上的大学则是一个人走好一生的路最需要的。

二、你最需要的“大学”

有一首流行歌曲,歌词如下:

字里行间,不难体会到歌曲表达的眼睛对人的重要。四书中的《大学》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就是人生眼目,可以帮助你明辨是非,可以帮助你找到方向,可以带你领略四季的变换,可以带你穿越拥挤的人潮,可以带你阅读浩瀚的书海。

如何你要问“何以见得”?不妨来看看万里之遥的伦敦。去美国看大学,去欧洲看教堂是出境旅游的人们渐成习俗的约定。在伦敦著名的威斯敏斯特教堂,每天来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但是令人驻足最久的是一块无名墓碑,上面刻着: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想象力从没有受到过限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当我成熟以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将目光缩短了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但是,这也不可能。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我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读到这里,你是否哑然一笑,这位仁兄要是读过《大学》就没有这个网红打卡点了。“修齐治平”是中国人几千年的文化传统,“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个人一开始就想去平天下,等到发现平天下不能时,就想去治国,等到发现治国也不行时,就想去齐家,后来发现自己“身还没有修”。临终时他才悟到“身修才能家齐,家齐才能国治,国治才能天下平”的道理。没有读《大学》的人生是否真如盲者夜行?

每个现代人孜孜以求的就是成功与快乐,但是虽然他们苦苦追求,最终获得的还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原因是,他们根本不懂得成功与快乐的奥秘。正如《入行论》中所云:“若不知此心,奥秘法中尊,求乐或避苦,无义终漂泊。”

有些人暂时挣了点钱,或者拥有了一点权力名声,就以为自己很成功。但从《大学》的角度来看,那只不过是“割股疗饥、饮鸩止渴”式的所谓“成功”。将木场所有的树木全部连根都砍伐掉,虽然自己暂时会拥有很多木材,但剩下的却是一片荒芜,等到手上的木材用完之后,就是一片木材也得不到的痛苦。很多现代人得到金钱或地位的“成功”,都是这种“砍伐式”的成功,他们用尽了自己过去的福报,制造了很多令他人痛苦的恶业。等到福报用完,等待他们的就只是无边的痛苦与贫穷而已。还有一类人的成功属于“借贷式”的,也就是先向银行拼命借贷,然后挥霍掉,等到挥霍完借来的钱,剩下的就是被追债的痛苦。

身心的不快乐、家庭的纷争、事业的困境与艰难,困扰着如今的很多人,这都是因为他们对《大学》所揭示的离苦得乐之道没有作深入仔细的学习所致。对存在于心灵之上的“明德”奥秘一无所知,因而内心的所思所想就不符合真理,内心的智慧与光明被贪婪与嗔恚所蒙蔽。意不诚、心不正,当然就会身不修;身既不修,当然就会家不齐、国不治(也即事业不成功)。

三、《大学》说什么

从字面意思来看,“大学”不是现在“小学、中学、大学”中“大学”的意思,这里的“大学”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人之学”的解释,一种是“最大学问”的解释。

所谓“大人”,是指心中装着天下黎民百姓安乐的人,他们立志为了让天下所有苍生获得安乐,而且所作所为确实都是为了成办这件事,这样的人称为“大人”。为什么这样的人称为“大人”呢?因为心大之故,心中装着天下人的安乐,而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安乐。古人将独善其身、只为自己安乐而活的人称为“小人”。大人,在儒家也称为“君子”。大学,是“大人之学”的简称,意思是那些立志为了天下人离苦得乐而活的人所需要学习的学问。

世间什么学问最大呢?当然是能让所有人都离苦得乐的学问最大,因为所有众生的一切思想、言语和行为都是为了离苦得乐而有的,换句话说,不是为了离苦得乐而有的思想、言语和行为一个也没有。大学,也可以看成“最大学问”的简称,意思是“这是所有想实现离苦得乐愿望的人都必需学习的学问”。

从内容来看,《大学》所揭示的离苦得乐奥秘包含在“三纲八目”之中。三纲:明明德、作新民、止于至善;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三纲是略说离苦得乐的奥秘,八目是详说离苦得乐的奥秘。三纲与八目之间的对应关系是:“明明德”对应“格物、致知”这两目,“作新民”对应“诚意、正心、修身”这三目,“止于至善”对应“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三目。目是纲的展开,纲是目的总结。

三纲的意思:明明德,就是明白心灵的奥秘——明和德;作新民,就是革心洗面,改造自己,重新做人;止于至善,就是利益他人。简单来说,离苦得乐的方法在于:首先要观察自心,明白心灵之上的两个秘密——明和德;然后在此基础上,按照“明德”这两个真理,修正自己的身口意,重新做人;在以上自利圆满的基础上,再利益他人。简而言之,“明明德、作新民、止于至善”这三者,明明德是基础,作新民是正己,止于至善是化人。

八目的意思:格物,就是观察万事万物的本末与终始;致知,就是了知了“明德”,具体来说,就是明白了万法的体性是明觉,明白万法的来处是思想。诚意,心里很清楚什么思想是善、什么思想是恶,知道因果不虚;正心,内心无贪、无嗔,如实了知与判断对境的真相;修身,言语和行为都是善,没有过失;齐家,让家人都明明德而修身;治国,让一个诸侯国(现今应为一个单位、企业等)所有的人都明明德而修身;平天下,让天下人都明明德而修身。八目是对三纲的展开。《大学》对每一目都进行了阐发。

几千年来的智者都在阅读和实践《大学》的三纲八目,而且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对《大学》的著述。

程子说:“《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大学章句》)

朱熹说,《大学》所教,是“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是“为学纲目”;是“修身治人底规模”;“先通《大学》,立定纲领,其他经皆杂说在里许。通得《大学》了,去看他经,方见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诚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事。”(《朱子家语》)

蕅益大师认为:“大者,当体得名,常遍为义。即指吾人现前一念之心,心外更无一物可得,无可对待,故名当体;此心前际无始,后际无终,生而无生,死而不死,故名为常;此心包容一切家国天下,无所不在,无有分剂方隅,故名为遍。学者,觉也,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故名大学。”(《大学直指》)

四、属于我们的《大学》

因此,我们在21世纪的今天和两千年前的古圣先贤读的一样的《大学》,两千年来,诵读《大学》的朗朗书声不时响起,使得《大学》的精神一直在传承。

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吸收着人们文明的多种营养。得益于前人创造的伟大文明,我们应该坚持两个大学一起读,因为两种文化都是我们需要的,不可偏废。中国文化意义上的“大学”,侧重于培养人格,塑造健全的“人”;西方文化意义上的大学,侧重于培养什么样的人,是工程师?是医生?还是记者?显然对于一个人来说,成为人是首要的事,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建立在成为人的基础上的。可是在大学升学率不断提高的时代,我们竟然把首先成为人这件重要的事忘了,大家都忙着看你的专业,看你的成果,看你的功名,而更应该关注的是一个人是否健康地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人。  


 中国文化有个重要的概念“和而不同”,这里谈的两个“大学”之间也是“和而不同”的关系。我们小时候常常听到一句话“人有两件宝,双手和大脑”。我们的两只手都是人体的器官,都是由大脑控制来进行活动的。如果一定要问两只手哪只更重要,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两只手分别长在肩膀的两侧,虽然处于分离状态,但是它们有密切的关系。这就像我们讨论的这两个“大学”各自所处的状态。两个“大学”在人的生活中各司其职,都服务人成为一个完整、健康、幸福的人。当我们把两只手抱在一起的时候,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双手和大脑”成为人的两件宝的意义,因为两只手合起来更有力量。我们用左手代表从西方引进的大学,这所大学注重的是教授有形的、逻辑的、数理的、语言的知识和方法;用右手代表中国本土的大学,这所大学注重开发人的德行、思维、想象力、智慧。它们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当我们握双手于胸前的时候,两个大学就合为一体了。一个人,一个现代的人需要的两种要素就结合在一起了。

 《礼记·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止”是一门重要的学问。希望我们在繁忙的工作和生活中常常留给自己一些时间,练习“止”的功夫。当我们交叉双手,沉静片刻,开始“知止”的时候,两种“大学”的力量都会聚集到我们身上,这时我们体会到的是更多的力量,获得的是更多的启迪。这样,我们可以融会两种文化,做一个完整的人、真正的人、经过人类文明启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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