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扬三日

江南塞北       

        镇江三山,虽谈不上巍峨壮观,从空中俯瞰却好像烟雨江南伸出的三根手指,向北扼住长江的咽喉,也赋予了这座小城迥异于其他江南儿女的气质。大字无过瘗鹤铭,哪怕是残石,依然清雄放逸,精光万丈;哪怕历尽江风的剥蚀和洪流的冲刷,其开张宏肆仍令清隽丽雅的南帖俯首,其遗世迥立仍令乱头粗服的北碑击节。

        瘗鹤铭的奥秘也是这座江南小城的奥秘。冷暖流的交汇处会带来丰饶的水产资源,作为温婉江南向北方伸出的一片坚硬铠甲,这座小城时时感受到南北颠簸的风浪,也留下了太多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京口旧事。

        人们总是对于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的金陵城津津乐道,却很少有人知道东吴的“铁瓮城”却是在北固山前;东山谢安石,谈笑净胡沙,确保六朝立足江南的淝水之战,正是从这里走出的北府兵使得南下气势汹汹志在必得的前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刘裕也是在北府壮大,从京口起兵,以南北对峙的时代的半壁江山为舞台,演绎了一遍中原大一统王朝边缘颠覆中心的旧事;鸦片战争把中国拖入了近代社会,坚船利炮宣告了天朝的崩溃之时,正是这座小城的守军保留了一个马背民族的最后一丝颜面,焦山山麓废弃坍圮的古炮台依旧辉映着帝国斜阳的一抹余霞。

        是的,这里是江南的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从不乏吟赏风雅的儒生乃至名士,却也需要铁马秋风、枕戈待旦的书剑戎衣。镇江,城如其名,正是这样一个江南儿女中的另类,论繁荣富庶,他无法和环太湖的江南五府相比。即使长江和大运河于此交汇,坐拥古中国内陆水系的核心,他也宁愿把沸空歌吹让给对岸的十里维扬,独自留下些金戈铁马之音。镇江,镇守江南,虽不及其他江南儿女富庶,却拥有被他们写满锦绣文章的千古江山。

        今天的镇江已经显得有些萧条凋敝,好在苔痕梦影,终究是亘古不变的江南风物。不要忘了,镇江的另一个名字叫润州,虽曰另类,终究是江南的儿女。杜牧之正是在这里写下了“大抵南朝皆放达,可怜东晋最风流”的不刊文论。一个人尽可以漫步在焦山的青石山道,遥望北固山,烟雨迷濛之际便是那沉着痛快的米家山水。下到西津古渡,让浩淼的连江寒雨浸入肌骨,洗刷出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朗然气象。猛然抬起头来,便是元代昭关古塔,南北对峙最终走向融合的故事,由这奇特的过街喇嘛塔讲述再合适不过。西风越吹越冷,似乎雨要转为雪,此时温暖你内心的还有那篇东坡先生的《少年游·润州作》。过不了几时,一个杨花似雪的春日,回忆起美妙的旅途,恐怕会改吟东坡先生的这首名词:“西津渡上,飞雪似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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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漫金山

        金山寺包山,规模宏大的庙宇巧借山势,把金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法海洞嶙峋的峭岩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是一座江心小岛。

        一夜大雪,曾经的江心赏雪,演变成了“寺包山,雪包寺”的奇景。淅淅西风,好雪片片,雪天琼枝上忽现腊梅的一树繁花,仿佛是被江南的一夜风雪唤醒。

        芙蓉楼下,白茫茫厚地高天仿佛一盏巨大的玉壶,此等境界,凡俗顿消,欢声笑语映出游子的片片冰心。

        扬子江心水,蒙顶山上茶。饮过蒙顶山上茶,今天终于亲临曾经的扬子江心水。白娘子水漫金山,大自然讲述的却是水退金山的故事,今天又用一场春雪来了个“雪漫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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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扬州

      从镇江到扬州,不到一个小时车程,亲身体验了一下“京口瓜州一水间”。入夜后再次天降大雪,比昨晚更甚,带着旅途的疲劳,也只能遥想“楼船夜雪瓜洲渡”了。

        虽然早就向往豆蔻辞工,青楼梦好的扬州,但总觉得那个杜郎俊赏乃至清角吹寒的扬州城离今天已经过于遥远。所以纵使从小深受春风十里、三月烟花的滋养,即使没有亲自来过,也不必觉得欠唐风宋韵一笔债。

        真正让我下决心来到扬州的是个很偶然的机缘:在郑州三联书店里漫无目的游逛选书,看中了一本《看得见的湖声》,是一位长期旅居瑞典的女性作者写下的瑞典故事集。读着读着,就被那种细腻渊雅而又朴素简净的文风所吸引,一段时间成了我最好的睡前读物。查资料得知作者王晔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在建国后一直被文化系统使用的逸圃度过了自己幸福的童年。顺藤摸瓜,我又读了一些她童年亲历或祖辈口述的扬州旧事,平民眼中的古今、中西、贫富、灵肉,觉得如果不来扬州,仿佛又欠了风云变幻的近代文化一笔账。

        漫步东关古街,恍然大悟原来逸圃东临大名鼎鼎的个园。东关街一带在有清一代是扬州的新城,东临运河,近盐运署,自然盐商聚集。清代那种特殊的政商环境,也在这一代留下了一座座令今人趋之若鹜的建筑包括园林,那是结合了北方官式建筑和南方民居的一种独特的介体。

        如果把近代的扬州比作一个女子,只能算是才貌平平,地势平坦,自然条件包括气候本无独特之处,无论如何不具备隔江相对的镇江那种满眼风光北固楼的巾帼不让须眉之势,甚至缺乏足够的建筑木材与石料。只要稍稍透过明清以来扬州繁荣的表象,从史料中扑面而来的尽是“南巡”、“报效”、“加耗”、“提引”、”帑利”这些让当事的官商心动,却让今天历史学家们摇头叹息的字眼。诚如钱穆先生所言:”清代之盛大,萃于扬州,而其衰象亦至扬州见之。盐漕之病,吏胥之蠹,莫不于是乎而著”。

        可是远在汉代,在文字上比武帝还要好大喜功的枚乘却声言“广陵观涛”,想想钱塘观涛,那时何等的气概。没错,那时的扬州守卫着长江入海口,虽然由于泥沙沉积长江口渐行渐远,直到唐代在扬州纵目远望,仍然是潮平两岸阔的”春江潮水连海平”。

        自吴王夫差在这里筑邗江城修邗沟,由于可以进行抽象的外部地缘位置关系远较作为内在属性的自然禀赋更为重要,扬州城渐渐成为政治军事要冲。既是海口,又是江口,还是运河口,简直是今日的上海附加了一条京广铁路。

        清代的扬州尽管繁荣,却没有了和广陵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起兵向司马氏发难的广陵将士那白杨悲风一般的铮铮傲骨。唐宋以后春江潮渐渐退去,也只剩下湮没于荒草之下的普哈丁墓频频出现在王晔们的笔端,缅怀着这座曾经的万国都会的开放胸襟。甚至隋炀帝欲取芜城作帝家的不知自己能力边界的可气可笑可爱,甚至杜牧之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宿醉式的落魄江湖,在清代园林的一山一水一石一竹之中也难以仿佛其踪影。和大盐商们伴生的淮扬菜既讲究又豪奢,把蟹黄当酱油使用的独特风味似乎使得天下三分明月得其二的扬州月也蒙上了一层油腻。

        个园的主人试图用高墙深园圈养起大自然的春秋代序。作为国内孤例的分峰用石手法,其中最特立挺出的是模仿黄山秋云的黄石叠山。山的主体面西,每当夕阳西照,石映余晖,一定最是主人黄至筠思绪万端的时刻。立于峻峭拔地的山顶的住秋轩,住秋二字,谁说没有明知秋不可住的苍凉心境呢?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何况这高墙深院?隔开春园和冬园的墙洞,与其说是引春景入冬园,不如说是时时窥见繁华剥落、老榆枯石的冬日底色。

      扬州的服务业依旧繁荣,大片保存完好的的老城区全国罕见。从歌吹沸天的东关街拐进小胡同,顿觉一种让人觉得有些荒凉的寂静。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小杜的诗句千载之下仍然相当即景。只是让人不禁想问,究竟是哪个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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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西湖       

        一夜大雪过后,惊讶于瘦西湖雪景的美丽,不仅不足以定格于相机,表诸文字也显得有些辞穷。竹西佳处,歌吹沸天,是玉树后庭花的遗响;画舫十里,殿脚三千,是临春结绮莹苑迷楼的延拓。要想真正写出点有关扬州、有关瘦西湖东西,非要住上十天半月细细端临体悟不可。

        不过就走马观花的第一感受而言,那审美的愉悦比起杭州西湖要好得远,毕竟自己也在冬日走马观花过杭州西湖。且不说扬州在瘦西湖周边的城市建设严格限高,完美保留了天际线的原始风貌,不似从杭州西湖极目远望,现代的摩天楼群尽是破坏视觉和谐的败笔,仅就两湖一肥一瘦、一畅一幽、一疏一密、一淡一浓而言,仿佛肥环之于瘦燕,鲈鱼之于大蟹,就今人而言,我想大多会更青睐后者的。

        如果非要在扬州这座文化底蕴厚得几乎无以复加的古城前加一个定语,我想一定是明月这个名词,明月扬州,唐城遗址博物院也是这么称呼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耳熟能详的诗句却十分悖理,同是写月亮,悖理程度甚至甚于老杜的“月傍九霄多”。看来要试着阐释也只能求助于语用学了,奥秘就在于气质二字,这语境却是整个文化传统。月映万川,万川终要归一,甚至与明月归一。小杜十年一觉扬州梦,不惜以宿醉维护一种月光般清冷的狷介,醉得愈深,那份清冷也就愈甚,银灰色的谐谈里是无奈的悔意,终还是和解了为好。有人说西方文化的精髓在于划界,我看中国传统便是模糊界限了。在扬州南临春江潮的时代,士宦、商旅、才士、百工,只要箫声远渡江淮去,就拥有同一个花月夜。扬州明月,又何尝有后人所谓的阶层、行业的差别呢?由一而多,在杨隋江都及李唐淮南道引领盛世之先的剧变里,越是如此就越是呼唤着归一,明月扬州的美好希冀,奥秘可能就在此吧。

        记得李白有一首送蜀僧赴京的峨眉山月歌,月光回环往复,临照一切,在谪仙的诗歌里都堪称谪仙之作。本是凡夫俗子,来赏瘦西湖又并非月夜,边走边让思绪如月光一般流淌总是可以的。漫步长堤春柳,丝丝柳线是月光柔媚的旋律,即使腐草无萤火,垂杨有暮鸦,此情此景也一定会让人把乐曲听完;穿过小金山,既可仰望莲性寺白塔的塔刹,天心月圆,又可登临巧妙框景的钓鱼台,江心月白;不必说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单是华丽精巧,堪称瘦西湖名片的五亭桥,联成拱券形的每孔券洞里都倒映着一轮明月;过熙春台继续前行,不妨独坐幽篁里,让琴音和石壁流淙协鸣,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或是驾一叶扁舟,在锦泉花屿前穿过堪称园林孤例的水中牌坊,且就西湖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如果觉得这一切过于柔婉,那就登上北面的蜀岗,平山堂前,唯月华如洗,朗耀万里江山。

        幸运的是,虽不逢扬州月,却适逢西湖雪。良辰美景,堪与月夜媲美的唯有雪朝。天云湖山,台阁桥亭,四顾皆白。雪是至阴之物,是月神的霓裳羽衣碎落人间。早春时节湖畔浮动着阵阵暗香,梅得名“冷香”,因雪,也因月。雪霁雪消,好雪万片浸入寒凝大地的肌肤,终究归一于月神天宫。

        看来写下瘦西湖的无双雪景太过辞穷,只得迂回,向高高在上的明月诉苦、求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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