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悟兰因》作者:亮兄
转自:子鱼
如如一走进这个客栈,就发现这个客栈不正常。
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瞥见店门后面有一双脚。像是一个热衷于藏猫猫游戏的小孩躲在后面,一声不吭,生怕被人发现,但是顾头不顾尾。
可是那双脚显然不是小孩子的脚。
那是一双成年人的脚。脚上的鞋边磨破了,好像走了不少的路;鞋面落了一层灰,又好像在门后站了好几个月。
门是完全敞开的,与墙壁之间的距离非常短。就算是像她这样一个偏瘦的女孩子站在那里,也必定觉得逼仄不堪,难以忍受。
她有些害怕。
怕那双脚突然走出来,又怕那双脚一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姿窈窕脸色煞白的女人从后面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那个女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道:“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以为你白天就会到的。”
女人穿着一身绣了许多梅花的旗袍。梅花的枝条上还走了一层细细的白线,造成一种刚刚下了一场小雪的感觉。
但如如并不认识她。
“请问你是……”如如小心翼翼地问道。
凑近了一看,如如发现女人的脸上抹了一层面粉一样的东西,好像电视剧里的日本艺伎。
“哦,我是这个客栈的老板。里面有位贵客跟我交代,今天你会过来。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女人见如如瞪着眼睛朝她脸上看,明白她在看什么,又解释道,“哦,我的脸看起来很奇怪,是吧?最近疫情不是很严重嘛,没什么生意,我就拍点剧情小视频发网上,看看能不能吸引一点流量,给客栈做做宣传。”
“这样啊……”如如点点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拍剧情小视频要在脸上涂这种白色的东西。
如如来这里,确实是跟一位朋友约好了的。她心想,女人口中的“贵客”应该就是那位朋友。
如如回头看了看门后那双脚,抑制不住好奇心地问道:“那是藏着一个人,还是人偶摆件?”
“都不是。那是一具僵尸。”女人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如如后背一阵凉意,但并不怎么害怕。
应该是跟我开玩笑的吧?如如心想。
女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说道:“贵客在里面已经等你一天了。”
“等了我一天了?”如如忽然愧疚起来。
不过她不是故意这么晚才来的。
那个朋友跟她说的是:“今天你得空的时候来就行。”然后发了一个定位给她。
她看到定位上写的是“梅花客栈”四个字。
于是,她先去面试了,面试完又吃了晚饭才往这边走。她是按着导航走都会走错的路痴。所以这一走,又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快十点了才找到这里。
她来深圳已经一个多月了,面试了十多回,目前没有一个满意的。
可能是疫情的影响,也可能是快到年底了,诚心招聘的公司似乎不多。给她发出面试邀请的公司,要不是做贷款的,就是做销售的,都是流失率极高,又不能积累经验的工作。
她不免有些焦虑。
一次在面试回来的路上,她拍了一张街道上的金黄落叶,发了一个朋友圈,配了一句话:“一叶落知天下秋”。
很快,朋友圈下面有了一个留言。
“你来深圳了?”
如如看到微信头像就知道他。
他们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但是在微信上经常聊天,也算是非常熟的朋友了。
有一次,如如玩剧本杀的时候,穿了一身女扮男装的古装,将头发挽成一个古风的髻,顺便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
他在下面回复道:“原来是你!”一副好像刚刚认出她的样子。
她觉得莫名其妙。不是我还能是谁?
接着他的微信发过来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在一个赶尸人住的客栈里见过。”
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这串字看了好半天,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确定不是发错人了吗?她心想。赶尸人住的客栈?新的剧本杀?
接着,他又发了信息过来:“哦,你可能早已忘记了。”
她也没太在意,往后的日子里仍然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
来深圳的一个月前,如如在原来的公司提出辞职之后,去了一趟灵隐寺。她在杭州呆了两年多,还没有去过灵隐寺。
她拍了几张灵隐寺的照片发朋友圈。
那个朋友又在下面留言:“其实我一直想去灵隐寺。”
“想来就来啊。我带你逛一逛。”如如回复道。
“机缘不到。”他回复道。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玄乎其玄的话,如如感觉这个没有见过面的朋友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
年轻的人一般不会这么说话。
可是见面的时候,她发现这个朋友的年纪并不大。
她以为讲“机缘”的人应该喝茶才是。可是这个朋友面前摆着两杯咖啡。
等她坐下后,他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那天的气温有点低,她感觉手有点冷,于是将咖啡杯捂住取暖。
朋友笑了笑,看了看把她带进来的脸上擦了厚厚白粉的老板。
老板撇嘴道:“还是老样子。拿起热的东西就捂在手里。”
她心想,老样子?难道老板以前就认识我?
可是老板的脸被厚厚的粉遮住,她难以辨认老板的真正面目。
朋友问老板:“你这里有炭火手炉吗?”
老板摇头:“现在谁还用炭火做手炉?都是用电的了。”
朋友问:“拿个用电的来也行。”
老板摇头:“用电的也没有。这里不像南方,冬天有暖气,用不着那东西。”
如如越听越迷糊。从他们的对话里,她听出他们对她似乎非常熟悉,仿佛很久以前,在人们还用炭火手炉的时候,他们在寒冷的南方见过。
不过,她确实喜欢把温暖的东西捂在手里,无论是热茶,是热咖啡,还是热的白开水。温暖的东西总是给她安全感。
“你们以前……就认识我吗?”她本不想说,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老板看了看那个朋友,那个朋友也看了看老板。
“我就说她忘记了,你还怕她认出我,非得让我在脸上涂这些东西。”老板对那个朋友抱怨道。
那个朋友笑道:“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再说了,她见过的人里面,就数你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万一她一看到你,就想起以前的事情了,那会吓到的。”
如如听得云里雾里。
那个朋友见她迷惑,转而问她:“你知道为什么人最多活一百岁的样子吗?”
如如一愣。这是什么问题?何况这是第一回见面,不先寒暄一下,做一下自我介绍吗?
虽然有些突兀,但如如同时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久违的好友见面,寒暄那一套完全可以省略。
“为什么?”如如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
那个朋友说道:“因为再活久一些,就会发现以前离开的朋友又回来了。”
“哈?”如如更加听不明白了。
朋友说道:“我们现在遇到的每一个人,其实以前都遇到过。不过由于时间太久了,大多数人都忘记了。也有偶尔想起的时候,比如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者见到一个陌生的人,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因为他以前去过那个地方,或者见过那个人。”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以前有过。你的意思是,那是前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吗?”如如说道。
朋友点了点头。
“哦。”如如对这个话题并不太感兴趣。
“你相信吗?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所以今天约你见一见。”朋友说道。
如如看了看朋友,确实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你的意思是,我们前世见过?”如如问道。
“或者是更远的时候。”朋友回答道。
“前世的前世吗?有这么深远的缘分吗?”如如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觉得朋友在逗她。
朋友却一本正经地说道:“俗话说,若无相欠,怎会相见?正因为上辈子见过,认识过,有过交情,今生又会遇见啊。再想一想,为什么上辈子会遇见,相识,有交情呢?同样的道理,是因为上上辈子见过,认识过,有过交情。”
“正因如此,才说我们现在遇到的每一个人以前都遇到过。像摆了一个圈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推倒一个,便会全部倒下,最后压到第一个多米诺骨牌。什么是轮回?这就叫轮回。”一旁的老板补充道。
朋友拿起手边的一根搅拌棒,在咖啡里搅动。咖啡形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漩涡。
朋友放下搅拌棒,说道:“第一次看到你玩剧本杀的照片时,我认出了你。那时候我想去灵隐寺,顺便在杭州见一见你。但是我不能去。”
“为什么?”如如问道。
“机缘未到。”他的回答跟上回一样。
“你想去就去啊。我要去一个地方的话,说走就走了。”如如不以为然道。
一旁的老板皱起眉头,轻叹一声,说道:“因为你不记得,所以想去哪里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都记得,但是天机不可泄露,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只能等待机缘巧合。就像是一个不会算命的人,无论怎么做,都是命运如此。如果是一个会算命的人,他就要考虑眼下这样做会不会改变本来的命运。一旦改变了,他会受到反噬。”
“那你说说,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如如忽然好奇起来。
“这可说来话长了。”朋友喝了一口咖啡。
“说来听听。”如如端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是个非常自卑的人。”朋友说道。
“自卑?”她心里颤了一下。现在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自卑的人。在很多事情上,她还是没有足够的自信。她觉得自己的单眼皮不好看,一直想去割双眼皮。她觉得自己的身材不够好,羡慕那些身材好的女人。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老板。
要是我有她那样的身材就好了。如如心想。
“其实你的出身不错,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姑娘。十四岁那年,你被父母许给了当地一个大户人家,只等十六岁那年春天的红轿子来到你家门前,将你抬过去。偏偏这期间,我从你们那里经过。因为不知道你们那里客栈有的是给常人住的,有的是给赶尸人住的,我不小心住进了赶尸人住的客栈,看到了赶尸的场景,吓得生了一场病,在当地滞留了一年多。你我因此相识,一见如故。那时候的你,对人生和命理着迷。而我恰好在此之前跟一位深谙易经的师父学习了数年。我自己还处在一知半解之中,奈不住你再三询问,只好一边给你讲解测算,一边刻苦钻研,比师父教我的时候学得还要认真。我其实对易经不太感兴趣,师父教了数年,觉得我既不勤奋,也没天分,放弃了。为了跟你多说话,我重新拿起易经,将书翻烂了。”说到这里,朋友摇头微笑。
如如心想,这倒有点儿像我。不过我现在感兴趣的是星座。也曾想过学学易经,可是那些文字太艰涩难懂。
“有时候,你听得入迷,困意上来了还不愿意走,就在我这里留宿。我就点起灯,在你旁边看一整夜的易经。你上面有两个姐姐,都已嫁人。父亲经常在外面做手艺活,母亲跟着父亲,所以你没有回去也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我开玩笑说,要不等我养好了病,带你走算了。你紧张地说,不行。我问,你不愿意吗?你说,我是愿意的,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要是跑了,别人怎么看我父母?怎么看我?”
如如觉得这个性格也确实像她。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内向的人,总是压抑自己的想法,在意别人怎么评价自己。
“你还说,你本来是喜欢写字的,因为那户人家喜欢无才便是德的女子,你放弃了学写字;你本来是喜欢养花的,因为那户人家世代做印染工艺,你转而碾花取色,染在布上;你本来是喜欢吃腊肉的,因为那户人家只吃新鲜食材,你吃饭的时候不再夹一筷子腊肉。你本来无拘无束,想笑时大笑,想跑时疯跑,那户人家叫你笑不露齿,赠了你双环玉佩,要你系在腰间,一跑就玉佩相撞,叮当作响。你怕双环玉佩撞出缺口,从此走路时小步往前,十分得体。你说你为此付出了许多,赢得了双方父母的称赞。你若是跑了,以前那些循规蹈矩便都化为乌有。”
“你说你放弃了那么多自己的喜好,就是为了赢得身边人认为好的生活。你说待红轿子来的那天起,我们便不再相见。但是我会把你藏在心底。”
“后来你坐着红轿子离开了家。而我也离开了那里。”
“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可是不到一年时间,你居然找到了我。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你,你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听过很多人说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只有听你说的这一次深切地感动。”
“我问你,你不是说不再相见吗?”
“你哭着跟我说,坐上红轿子之前,你向往早已安排好的生活。进了那户人家的大门之后,你才发现,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那个人深深地伤害了你。你发现你已经不是你,你如同深夜行走的僵尸,而身边人是赶尸人。你甚至不如那些僵尸。那些僵尸是往着自己的家乡去的。而你不知道何去何从。生活就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你一直在洞里往下坠落。”
如如打断他问道:“他是怎么伤害我的?”
朋友摇摇头,说道:“你没有说。我不忍心细问。”
“你在我这里留了下来,我们像夫妻一样生活。可是不久之后,你的父母找到了这里,苦苦哀求你回去。你的父母说,他们家要你,只是为了继承香火。你没有办法,只好跟着父母回去了。”
“没两个月,你又偷偷跑来找我。这次你学聪明了,每次来都是穿着男人的衣服,女扮男装掩人耳目。过了几天,你不等父母找来,又悄悄回去。”
“我问你,你不担心别人怎么看你父母,怎么看你吗?”
“你说,人活一辈子,短短数十年。此前悠悠数千年里没有我,此后漫漫数万年里不会再有我。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要自己喜欢。”
“你跟着我写字,学着养花,餐餐离不开腊肉,笑的时候花枝乱颤,跑的时候如兔子一般。”
“偶尔你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我翻开易经跟你说,这其实是一本教你如何生活的书,教你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怎么应对。这世间这么多人,每个相识的人都有不同的缘分。有的缘分深,就成了亲人朋友,有的缘分浅,就成了擦肩而过的路人。但是缘分深未必是好事,让你悲痛的人往往都是缘分深的人,不管是离别还是伤害。缘分浅未必是不好的,避免了离别或者伤害。从易经的卦象来看,我们的缘分刚好在未济卦上。《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缺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而你正处在卦中六爻的初六,柔弱无力,如过河的小狐狸,打湿了尾巴。好在你已经过了河。”
“你问我,我是一只小狐狸?过了河的小狐狸吗?”
“我说,这都是隐喻。小狐狸隐喻你,河隐喻世俗的规则。你从世俗的规则里挣脱了出来,开始遵从自己的内心。”
“从那之后,你的悟性越来越好。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可是美好时光终究有个限度。临终前,你拿出一个细细的金手镯,放在我的手里。你说,这么些年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个世界上确实有能够超越时光的东西。我以为你在说胡话。你说,能够超越时光的东西只有两个,一个是情感,一个是黄金。千年以前的诗歌与故事,里面最朴素的悲欢离合依然能触动当今的人,让当今的人感同身受。石会烂海会枯,天会老地会荒,而黄金从来不会改变。”
“后来,我将金手镯埋在了我们初次相遇的客栈里。”
“大概是一年前,缘分让你我再次相识。那时候我不确定你就是她,直到你发了一张身穿古代男装的照片。”
如如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这时,那个朋友拿出一个细细的金手镯出来,问道:“你还记得它吗?”
如如茫然摇头。
“你戴上试试,或许就记得了。”那个朋友说道。
如如将它戴在了手腕上。
一旁的老板充满期待地看着如如,问道:“想起什么了吗?”
如如摇摇头。她没有想起任何以前不记得的事情。
老板满脸失望。
如如将金手镯脱了下来,要还给那个朋友。
那个朋友摆摆手,说道:“不急。等你想起来了再给我。”
“如果我想不起来呢?”如如说道。
他说道:“那你就留着。”
如如迟疑不定。她也想记起他说的那些事情,他说的那个人确实简直是另一个自己。
“可是……我还是不太相信你说的话。你说……要怎么确定你说的这些前世今生是真有还是假的呢?”如如问道。
那个朋友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微笑道:“信之则有,不信全无。”
老板在旁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吧,要是一个月之后我还没有想起来,我再来这里还给你。”如如说道。
那个朋友点了点头。
第二天,如如急匆匆地来到昨晚来过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如如哭喊着推门而入。
门后一个人被门压住了脚,发出“哎哟”的叫唤声。
眼前的一幕让她诧异。昨晚的一切都不见了。
在她面前有十来张桌子,桌子旁坐着零零散散的客人。
客人们同样诧异地看着冒冒失失哭哭啼啼闯入的她。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味。
这里显然是个咖啡小屋,不是客栈。
“你们老板呢?”如如喊道。
一个扎着马尾辫留着胡须的潮男走了过来。
“我就是。请问有什么需要吗?”那个潮男彬彬有礼,礼貌得让她感到生分。
“昨晚最后一个留在这里的客人,你认识吗?”如如问道。
“请问是昨晚几点?”老板问道。
“十点左右。”
“啊。我们九点半就打烊。”
“九点半就打烊了?”如如不信。
“我是北方人,习惯了九点半打烊。南方人开的店关门才比较晚。”老板说道。
她从店里走了出来。阳光下,手腕上的镯子晃眼,而内心的疼痛感如此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