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牛头D145。
今天天气不错,任务单上只有一个亥时的勾魂任务。还早,我打定主意,准备先去楼下长舌妇开的饼店买点早餐。
我的老搭档——马面M132,已经蜷在小竹凳上,就着豆浆啃着他的大煎饼了。我在他旁边坐下,照例是来了份招牌心肺饼。
这没什么奇怪的,咱们地府之人虽说没啥口舌之欲,但若是不吃不喝,还真是少了点啥。上级领导看着咱们这些个公务人员和无法投胎的冤魂,脑袋一拍,好嘛,夜市小吃摊就像是冥府天空上的血红星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冒了出来。
要我说挺好,我吃着热腾腾的饼,想着,也算拉动经济发展解决就业了嘛。
路过的冤魂大多是生前的样子,有些不是我说,放在地上那可是影响市容,但是在地府,这是再常见不过的。
若是你实在看不惯自己的残肢断臂,可以拿着冥币,去修骨院美容一番,出来保管是有鼻子有嘴的。
我是没这个想法,说到底是没钱。咱们这职位,说是公职,实际上就是赎罪。可是吧,这职位也不轻松,你还得参加考试,否则就直接去那受刑处待着吧。
时至今日,我还能想到初入地府之时,考试院外乌泱泱一群人等着进考场的样子。
也能理解,一碗孟婆汤下去,你倒是把前世糊涂事忘得干干净净,又是毫无负担赤条条去人间走一遭,内心还觉得自己就像是剥开的鸡蛋一样滑溜干净,想啥呢?
听我的,人都死了,也就不要做梦了。
也不知道老马瞪我干啥,这在我们地府内部也不是啥不可说的。我们997以后还得回租住的铁窗房里写悔过书呢,如果言辞不诚恳,黑白无常那儿根本就不给过。
说来就气,隔壁老牛D674老是去地府IT网上复制粘贴,年末还得了个优秀奖!看他得意那样我那拳头就想往他那牛脸上招呼过去。
不是没有傻子手里数条命案还在路上问我和老马可不可以参加考试的情况,一看就是地府里哪个小鬼吃了人回扣,托梦把这等地府机密说了出去。
估计我俩头顶的监控早就已经把一切录进去,提炼出敏感词后智能上报冥府纪检处了。
好嘛,这下,那小鬼就算跳进冥河里也得给他捞出来。
“别想了。”老马脾气没我好,差点把接送生魂的破三轮开进地府新挖的地上河。我抱怨着,看看这钻心区的黑白无常做的亏心事儿,心都在油锅里滚了几万次也没给他烫红点,拿了地府拨款挖了几年就一条小水沟,还好意思叫河?那彼岸花的引水系统都可以叫海了。
“扯远了,”总之,我接过老马话头,语重心长道,“你审判也就走个程序,判了刑受了罚直接投灰飞烟灭台。你连孟婆汤都不用喝,省水。”
那胖乎乎的魂魄本就油光水滑的脸色听闻这话像是刷了层白漆,剔透得像是亮瓷,那笑容也僵住了,十足十地像个丑陋的年画娃娃。
我再接再厉,“你不会真以为是赎罪岗吧?老兄,这岗位也不是你想的好。”
是啊,每天做梦都是以被害者视角把自己前世干过的事走一遍。昨晚我又一次被重型卡车碾过去,骨头移位和内脏大出血的感觉直到现在都让我忍不住抖了抖,老马朝我投来略带同情的眼光,虽然我知道他的梦也好不到哪儿去。
哎,有啥办法。阎王老爷手一掐,我那前世余孽就桩桩件件浮在空中了,他不说,我都快忘了惨死在我车轮下的小猫了。
他老人家甚至用自动语音转化系统把我小学时故意打翻班里穷小子的墨水瓶的事儿都念出来了。
七老八十的我脸皮虽然厚如城墙,但是听闻这等事儿还是臊红了脸。
说来也惭愧,还是我爸妈,审判时说是甘愿坠入畜生道免得我受那刑罚的肉体之苦,给我换了次考试机会。
看来我爹妈也知道我这混账事没少干,唯一的底线就是违法犯罪不做,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儿。
一旦陷入回忆里,我就难以自拔,这就是老马不常让我开车的原因,我老是走神,看见地府里排队的阿猫阿狗都要想是不是我那宠我无法无天的爹妈轮回又一遭了。前辈子我就没做一件事让他们舒心,好不容易吧,过了牛头考试,也想让我爹妈乐呵乐呵。
哎,早知道上次得优秀奖时就不和上司说要看看爸妈了,谁想看着我妈——上辈子就因为我那醉鬼老爹吃过不少苦却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女人,下辈子还得为了自己的儿子做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它久未清理的毛发粘成一缕缕的,跛着脚躲着打狗贩子的刀棍,唯有一双眼睛亮透透的,就像是家里被她反复擦拭舍不得丢的茶色花瓶——那是我爸送她的结婚礼物。
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好像看见我了,它朝我这儿叫了几声,不是对着狗贩子的那种厉叫,呜呜咽咽的,像是我妈在叫我小名。
嗨,我叹气,我不能去抱它,甚至不能问问它看见我这样开不开心——揣在兜兜里的《地府新规72条》开头第一句阴阳两相隔,尘世不得入,我背得滚瓜烂熟——我只好略施了障眼法,起码能给我妈争取两分钟的逃命时间,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它做的了。
活着时恨不得将条条框框踩在脚下,死了后倒成了遵纪守法好公民。
看着流浪狗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我问陪着我的老马,“你说我妈刚是不是笑了?”
老马说,“狗有什么笑不笑的,它会笑吗?”
我瞪着眼,本就如铜铃大的眼睛大的像是寺院里的枯井,说,“回去吧,我觉得它笑了,我妈原来可爱朝我笑了。”
后来得了全勤奖我宁愿在出租屋里坐一天也不出去,还是老马看不过去拉着我去楼下孟婆开的八宗罪酒楼喝茶。
我不懂有什么好喝的,不就是他每天看着流淌的冥河水兑了点酒精吗?
“你懂个屁。”老马那张拉得老长的鞋拔子脸红得像是河边的彼岸花,“这是忘忧水。”
“那是因为咱俩十多天的工资就买了杯劣质酒。太心痛了所以忘忧了。”我无所谓地回道。
事实上,我知道他是为了透过依傍冥河的吊脚酒楼的窗户去看河中翻飞的往生船,其中有一艘载着他的妻子。
隔壁老牛头和我聊八卦时说,老马在世为人时每天就爱喝酒发疯打老婆,对儿子也爱答不理,和我爹倒是有些臭味相投的意思。
入了地府老马也没指望什么,想着受了罚要不就灰飞烟灭要不就再去投胎,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没想到他早早就因过劳累死去的老婆在阎王上司例行询问时也没顺势添油加醋,只说了,没什么惩罚不惩罚的,如果您心善,就让我成为往生船上的船夫吧。说完,看也没看愣住的老马,走了。
谁都知道,往生船永远不会靠岸,终日随波泛于冥河河水上。老马的妻子连轮回都没选,估计也是不想引魂时遇见这厮。也不知是多情还是无情。
我觉得奇怪,看着老马含情脉脉盯着河水的样子让我起了层鸡皮疙瘩,可能人都有种劣根性,非得犯了错失去过,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才知道痛哭流涕求着原谅,但是那又有什么用?斯人已逝,烂账事已做,泪水倒是显得可悲又可笑,也只不过是图自己心安罢了。
算了,我也没什么立场,我盯着屋檐上翻飞的六角铜铃和漫空的祈福灯,擂了隔壁老马的肩头一拳,说,“开工了,兄弟。”
你好,你已经死了,我是牛头D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