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由清朝人聂璜所绘的海洋博物图书——《海错图》,凭借其猎奇的画风和颇具趣味的配文,得到了众多读者的喜爱。很多读者都对清朝人能创作出这种颇具现代博物志图书风格的作品而感到惊讶不已。不过,尽管此书的成书时间可追溯到清康熙年间,但它却不是中国最早的水生动物志书籍。十八世纪时,瑞典人卡尔·冯·林奈发表了《自然系统》一书,这是西方世界第一本采用现代生物分类体系划分生物的地区性经济动物志。但假如你把目光转移到东方,你就会发现在《自然系统》出版时的一个多世纪以前,明朝万历年间中国便诞生了拥有类似的生物分类方式的动物志,其书名为《闽中海错疏》,作者叫屠本畯(音同“俊”)。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屠本畯出身于贵胄之家,其父屠大山在嘉靖年间历任川湖总督、南京兵部侍郎、应天巡抚,后来他也因此得以承父荫而位列庙堂。大概是受到喜爱黄老学说的父亲的影响,屠本畯没有因家庭条件优越而沾染上骄奢淫逸之气,对名利的追求欲望也并不强烈,唯一能让他废寝忘食全身心投入的可能只有读书一事。晚年之时,曾有人问他是否会因垂垂老矣而心怀苦闷,他回答道:“吾于书,饥以当食,渴以当饮,欠伸以当枕席,愁寂以当鼓吹,未尝苦也”,由此可见读书在他心中的分量,所以屠姓宗祠通用联会使用“书渴以当饮,至老尚手一卷”作为上联去纪念他,也就不足为奇了。
博览群书的好处在于能够让人拥有广阔的知识面,这一点在屠本畯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因为他对许多领域均有涉猎研究。在他的诸多著作中:有涉及中式插花理论的《瓶史月表》、有研究茶艺的《茗笈》、有植物学著作《野菜笺》和《离骚草本疏补》、还有教授如何经营隐居生活的经济类著作《山林经济籍》,甚至有学者研究发现《金瓶梅词话》的序作者“欣欣子”也有可能是屠本畯的化名。不过要说屠本畯的代表作,那还得是记载了福建沿海各类水产动物的形态、分布、习性等信息的动物志——《闽中海错疏》。
按照书末跋文中的说法,屠本畯写书的动机乃是因为他在赴任福建地区的盐运司同知一职前,时任太常少卿的余寅之委托他写一本有关闽越海产的书籍,因此他为了“有奇以复,且詶客问”才有了动笔的念头。但据书中序言所载,屠本畯自己也认为水族“多而不可筭数穷推,大则难以寻常度量”,所以他想用自己知识将水族生物“厘正形似”,以便后世能“搜陆海之珍藏,释龙宫之脍炙”。如此看来,屠本畯该是本就有写书的打算,余寅之的委托只不过是促成此书诞生的其中一个因素而已。
收录完备
现如今所能见到的《闽中海错疏》,基本上都是《四库全书》版本,纪晓岚等人之所以会将此书收录其中,原因在于此书对福建海域的水生动物“叙述较备”。完备,是此书的一大特点。据统计,总共三卷《闽中海错疏》中,前两卷记录到的鳞部生物达一百六十七种;末卷则有介部生物九十种和非福建所产但又常见于福建海域的“海粉”、“燕窝”两种。这二百余种的生物不仅涵盖了各类常见的淡水和海水鱼类,还包括节肢类动物、软体动物、两栖类动物等。而除了收录的生物数量丰富之外,更让此书从群书中脱颖而出的还是书中所采用的的那套较为科学、先进的生物划分方法。
明朝举人周裔先在给此书作序时曾表示,水生动物“彼此异同形质,难于睹记”,以致于自古以来没有多少书能够“列其名于毫素,肖其貎于丹青”。直到《闽中海错疏》出现,世人才真正做到“一披阅而陆海之珍藏,龙宫之怪异,悉具掌中”。此话虽显夸张,但确实一语中的。
书中将水生动物分为鳞部与介部两种,即带鳞的动物和带甲壳的动物。二部之中又细分为蟹、螺、蛤、虾蟆等数十种小类,然后这些小类进一步划分至具体生物。比如在第一卷“鳞部”开篇,屠本畯按外形将鲤、鲫、鲂这三种鱼类划归一处,然后在这三大类中又细分为黄尾鱼、金鲤、乌鲤、金鲫等多个具体品种。尽管此方法稍显粗糙,但若从现代生物学的划分方法来看,其实这几种鱼都是属于鲤形目鲤科,这说明这种划分方式确有实用之处。由于现代的动物分类方法须等到十八世纪才开始出现,因此十六世纪的屠本畯在《闽中海错疏》中使用的分类法在那个时代可算是极为先进的了。
文字隽永
《闽中海错疏》的另一大特点是文字简洁、生动,周裔先评价书中行文“隽永有味”。
在描写“鮆”时,屠本畯写道:“鮆,头长而狭,腹薄而腴,多鲠,脊如刀刃,故谓之刀鮆”;而在“弹涂鱼”一条中,他则写道:“弹涂,大如拇指,须鬛,青斑色,生泥穴中。夜则骈首朝北,一名跳鱼。海物异名记云:登物捷若猴,故名泥猴”。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屠本畯在描述动物外形时,所用的文字非常简练,但又能准确抓住动物特点。
中华民族是吃货民族,看到新奇的动物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提出“吃货三问”,即“能不能吃?好不好吃?该怎么吃?”。作为一本由中国人所写的合格的动物科普书,《闽中海错疏》自然不会忘记回答这三个问题。在描写“寄生”(即寄居蟹)时,除了有“寄生其中,负殻而走,形如蠏,四足两螯,大如榆荚”这种外形描写之外,屠本畯还提到它“味若虾”,并告诉读者吃的时候只需要用工具轻轻剔取,那么蟹肉就会“曳之即出”,而且还非常贴心地建议道:“炒食味亦脆美”。瞧瞧,生怕你不懂得怎么做菜,连烹饪方法都倾囊相授了。
瑕不掩瑜,名留青史
当然,《闽中海错疏》也并非尽善尽美。由于不像后世那般对动物有着深入的研究,屠本畯在对动物进行分类的时候难免会闹出给动物乱认亲戚的笑话。比如在虾类中,他除了将虾姑(即皮皮虾)、白虾、对虾等归入其中之外,还把海蜈蚣也写在里面,原因是“海蜈蚣状类虾姑”。但按照现代分类学来看,海蜈蚣属于环节动物门、多毛纲,而虾姑则是节肢动物门、软甲纲,这二者差距还是相当大的,更别说攀亲戚了。
对动物的研究不足还体现在动物习性等方面的描述错误上。在介绍比目鱼的时候,屠本畯用“状如牛脾,鳞细,紫黑色,一眼”较为准确地描述了其外形,但随后又加了一句“须两鱼相合乃行”。作为现代人的我们都知道比目鱼不像普通鱼类那样竖着身体游动,其游动方式更类似于蝙蝠鱼。然而古人并不知道这一点。由于比目鱼的外形过于另类,脑洞大开的古人便认为它们需要两条鱼贴合在一起才能游行,否则不能前进半步,这就有些类似神话传说中雌雄并翼而飞的比翼鸟。这种观念从很早以前就深入人心,连《山海经》都能看到相关记载。所以屠本畯认为比目鱼“须两鱼相合乃行”,也正是基于此种观念。
但与上面的缺点相比,此书最大的遗憾还是在于缺少配图。仅靠文字的话,即使动物外形描述得再准确,在没见过该动物的人的脑海中所生出的画面多多少少都会有所不同,这就不利于信息的有效传播。而且没有配图也会让这类动物志的阅读趣味性降低,这一点也是导致《闽中海错疏》的知名度远不如《海错图》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作为一本诞生于十六世纪的动物志,《闽中海错疏》的先进性是不容抹杀的。从动物的生物学特征着手,对其加以区分、归类,是现代对动物进行分类的重要途,而屠本畯在没有系统学习过这种分类方法的情况下,仅凭自己渊博的学识和对实体的细致观察,就能将各种水生动物准确划分到如此程度,实在难能可贵。无怪乎《四库全书》会评价此书“辨别名类,一览了然,颇有益于多识,亦考地产者所不废也”。更重要的,是此书还建立了一种“对生物进行细致划分”的概念,这代表了中国古代学者向自然分类学迈出了重要一步,也是让此书得以不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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