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彩虹公馆》(第一章):邂逅,1837年的Tiffany


“请问,这里是彩虹公馆吗?”

一个秋日的下午,我身后拖着行李,在四周到处询问。

我叫吕萌薇,今年大专刚毕业,第一次来到上海,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迷失了方向。我把纸上写的地址拿给一位门房里的老大娘,她半伸出头来,戴上老花镜,眯着眼半天才告诉我,已经十几年没人打听过那个地方了。

根据她的指引,我在前方左转,拐进一条弄堂,穿过深处的窄巷,从两侧民居的夹缝中间钻出,来到眼前出现的另一条马路上。

事情要从一个星期前开始说起。那个早晨,我走到家门口去开邮箱。拿着报纸进门时,里面忽然掉落一张纸片,飘在了门前的台阶旁。

 从地上拾起来。那是一张明信片,背面盖着邮戳,除了我家的地址以外,什么也没写。正面有一幅风景照,画面是一片广阔如茵的草坪,远处伫立着一幢欧式房屋,背景的天空格外高远。

我又看了两眼,隐隐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但我认识的人当中,有谁会寄来这张明信片呢?亲戚朋友中都没人有这样的爱好。后来一想,这也许是一种新的广告宣传方式也说不定,最近经常有形形色色的广告传单,而且大部分都是地产广告。虽然周围的楼价已经高得与我们全家都没关系了,但不相干的广告却似乎比以前多了一倍。

拿着这张卡片进门时,我并没有想到它会完全改变我的生活。

那天去招聘会,周围一片人山人海,招大专生的摊位少得可怜。

下午轮到我面试的时候,突然接到家里的一个电话,是我妈打来的,说一个不知名的远房亲戚给我提供了一份工作,在上海的一幢老公馆。我听了,当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乐不可支。

记得离去的时候,面试官和周围人的眼神一直目送着我。

于是我就这样来到了上海。下了火车,跟随人流出站后,问了好几个出租车司机,都说不知道这里的路怎么走。再询问路人,回答也大同小异。我不禁有些奇怪,打电话过去又是忙音。我几乎找了一整天,才来到附近这块大概是正确的地方。

沿路走来,天色已晚,我路过一个像是工地的地点,往前又走了一段路,抬头看见门牌号码,才发觉走过了。我拖着行李回头,却不记得来时有遇到公馆别墅的样子……

心里忽然一动,我走回刚才的“工地”,停住脚,朝前望去。一片昏暗之中果然隐隐现出房屋的轮廓,原来以为是沙地的地方还能看到斑驳的草皮。看到眼前这一切,脑海中刹那间只有一个念头:

这里……难道是遗址么……

抬头只觉得残阳如血。门牌上标明这分明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夕阳当中,房屋静静地矗立着。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老头,看样子年过半百,身形瘦长,面容清癯,衣服一丝不苟像是平贴在身上似的,眼神里有一幅高深莫测的神态,手里还拿着一根手杖。

他站在傍晚的余晖里,朝我望来,却一言不发。光是他的眼神,就带给我无穷的压迫感。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走上前去,说明来意,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我听见老人缓缓说道:“终于等到你了。”

我觉得他一开口,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脑子里盘算的那些自己为什么会晚到的解释都顿时语塞。再一看,他已经走到房屋的阴影下方,示意我跟上去。

残缺不全的草坪上有一条小路,像是用鹅卵石铺成的,行李拖在上面磕垃磕垃地响。也许是因为四周一片沉寂的缘故,响声异常地清晰。老人虽然满头白发,走路的姿势却非常矫健干练,我有时还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行走的速度。我刚来时有无数个疑问,但是见那一脸深不可测的样子又觉得不便贸然开口。

“彩虹公馆”是一幢四层的建筑,看样子年代已经很久远了。整幢房屋似乎摇摇欲坠,笼罩在庞大的阴影里,影子投在地上,每一处都像是具有生命一般,那样的陈旧,而又那样壮丽……

站在它的跟前,我忽然感觉自己如此微小,仿佛一个不明就里的外来者,闯入了一片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土地和时空。

草地附近种着几棵高大繁茂的香樟,都是些饱经风霜的老树,显得庭院格外轩敞。高墙上覆盖着成片的爬山虎,大部分都凋零了,只有最顶上还残留着一丝夏天的绿意。

趁老人开门的时候,我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感到这里有些孤旷和荒凉,树底下堆积着厚厚一层落叶,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清理过了。

可是,我今夜就要住进去,成为它的第一个访客。

想起来心中忽然打了个冷颤。站在这庭院里,不由得感到秋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门廊的入口上边垂落了一盏铁艺的吊灯,墙壁四周镶嵌着彩色玻璃,虽然蒙上上灰尘,却仍旧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优美。老人将钥匙插入锁孔,房屋的大门震动了一下,然后訇然敞开,隐约透出一股灰尘的气味。

我听到老人对我说,“远道而来,今晚先暂时在这歇息吧。”

屋里隐约可以见到一道宽敞的楼梯垂落而下。远处上方忽然一片通明。二楼的走廊亮起了灯。灯光漫溢出来,格外地清澈明亮。

老人的步伐果断而准确,在黑暗中领着我登上蜿蜒伸展的台阶。我觉得他对这里极度熟悉,仿佛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方向一般。我猜想他应该就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可是从他眼里的目光里看来,又像是欣赏着不属于自己东西似的。

在光线的辉映中,他冷漠的眼睑似乎也浸染了几丝温情,眼神中流露出的竟然不是骄傲,而是有几分渴望,几分惘然。

走到楼梯顶上,老人指着走廊旁边一扇小门对我说:“那里是你的房间,安顿下来后,到这边对面的饭厅来用晚饭。”说着就离开了。

我进门摸索着开了灯,跟着把行李箱拖了进去,关上门再走出来,一边东张西望地向长廊尽头走去。沿途遇到重重紧锁的房门,只觉得有些神秘。

走廊尽头是一间厅堂。穿过半月形的门拱,我看到了一张餐桌,上面摆放着一个托盘,还有一个长方型的不锈钢罩。地面铺着光亮的石砖,老人站在旁边,目光里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在桌旁坐下,望着面前的托盘。看着老头肃然的神情,似乎正等什么人进来把这盖子揭开。我左右张望,却没有见到半个人影,心想着难道它能变魔术一样自己掀开。昨天上火车起就没怎么好好吃饭,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等到这时,却仍然不见有人过来招呼,只好自己动手,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老头一眼,不料正碰上他的眼光,连忙收回,继续安分守己,却突然听他说:

“厨师有事回老家去了。你今晚也算是这房子的客人。但是从今往后,无论何时用餐,都要记得遵守规矩。”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掀开盖子,看到了一碟小笼包子和几样小菜,旁边还有个罐子盛汤。虽然罩着,却都已经凉了很久,心里不觉有点失望。可是在老人炯炯的目光之下,也不敢表露出来。

我费劲地啃着那些鸭肉,嚼着丸子似的东西发觉是冬瓜,连我最爱吃的酸辣笋尖都竟然带着丝丝甜意,吃在口里简直不是滋味。

“你知道?你吃的可是正宗的上海菜……”老人仍旧站着,只是偶尔淡淡地瞥我一眼。听完这句话,我便觉得他的目光有些不寻常。仿佛这个房间并不是只有他和我两人。他的眼神每落到一处,那儿便仿佛有着什么。可我望过去时,却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我开始莫名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黑夜里一场庞大而无形的影子戏中,而完全像是个局外人。这座公馆过去的人和事,都是我所不了解的,而老头大概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可想起将要在这陈旧孤房里度过那些黑洞洞的夜晚,又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少打听为妙。

然而,这不过是我在这所房子里奇特生活的开始而已。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瞬间眼前有些恍惚,手习惯性地去抓身旁的闹钟,却捡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在离家上千公里之外的地方了。

想起儿时经常做的一个梦,梦境里是华丽的天花板,金碧辉煌的水晶灯,四周一片流光溢彩。我站在穿衣镜前试衣服,满地扔的都是洋装,要从中选出最适合的一件参加晚宴……

当我来到这里,还以为梦想真的实现了。可是,第一眼看到这幢公馆的时候被它慑住,第二眼却只觉得失落。

想起行李箱中的那张明信片,不禁大喊上当。我原本一直渴望看到一幢金碧辉煌的花园别墅,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老旧又冷清的宅子,几乎可以拿去拍鬼片。除了那个老头,他身上还奇特地留有往日的一些繁华痕迹。

现在我得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唐先生。只是,他原来曾是这里老管家的儿子,现在却升格成为了这幢房屋的主人。

昨天夜里他告诉我,这幢房屋原来属于一个东南亚富商。他是上个世纪30年代来到上海滩的冒险家之一,发迹之后,就买下这附近的地皮建造了这栋洋房。当时的名字好像叫什么“马礼逊花园”,以纪念经商时的恩人。

我翻了个身,心想:“彩虹公馆”,后来怎么又改成了这个名字呢?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铃声。我一看表,现在才六点半。打开门,却看见老头赫然出现在门口。

“以后每天早上这个时候就要起来扫地。”他目光森严地说“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听见铃声,你都得停下手边的事情,马上过来。”

我看到他拿着一只桶,里边还放着拖把和抹布,觉得事情隐隐有点不对头,赶紧陪笑说:

“唐先生,我到这里来,不会是就要干这个吧……”

他瞥了我一眼,神情有点诧异:“不然你以为是干什么。”

“可是我,……好歹,好歹也是,大……”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他冷笑一声。“大专生么?现在外面多少人找工作?在大上海,开出这个报酬,又包吃包住,有多少大专生、大学生会来抢着干……”

我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没回过神,他已经把水桶放在我跟前,扬长而去。

回到房间,颓然坐倒在床沿。微明的天光中,窗户角落里似乎隐隐写着字迹。我掀开窗帘一看,原来是不知谁写的东倒西歪的“佣人房”三个字,字迹看上去很久了,笔触非常稚嫩,似乎是很多年前就写在这里。

我重重地坐在床沿,恍然大悟自己来到这里原来就是个做佣人的,望着周围的景象,眼角不禁湿了,心底委屈不平。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让自己冷静下来,暗想:现在找工作的确不容易,好不容易来了又不能一走了之,不然回去怎么面对家里呢?还不如先将就着在这里住上两天,等找到别的机会再跳槽,可仍然觉得前途未卜。想起老人刚才的话,心里不禁一酸,涌上丝丝悲凉。但后来又想,既来之则安之,也许老头刚才的话没错,住的是洋房,吃的虽说不对胃口,却也不差,说不定在我身后,真的还有很多人挤着愿意干呢,这样一想,心里变得踏实了一点。

吃过早饭,我跟在老头后面,在这房子里上上下下地转悠。我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扫把,不用COSPLAY,俨然就是一副标准的女仆装扮。看着周围凌乱的景象只觉得头大,老人走在前面,领我到处熟悉这所房子,还特别叮嘱,有些房间未经允许绝对不能进去。

每到一处,他都先去查看,然后指着各处朝我发号施令。我发现周围除了自己没有别的干活的人,心里暗暗叫苦。而且,他还要我背许多房间和厅堂的名字,以及各种相关的礼节。那些房间,有的是主人房,有的是客房,还有的用作书房、日光浴室什么的……以后弄错了就要扣我工资。我听了几乎要哭起来,心想上学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背书。那时只觉得读书辛苦,没想到现在更苦,还得边干活边记东西,简直就是双重折磨。

唐先生整天都呆在办公室里,联系装修的事宜。他不遗余力地打电话叫工人前来修葺整顿,想在简单装修之后就把其中一些房屋出租,等租金到位再接着进行下一步的修缮。

房子的各个角落都留下了荒废的痕迹,推开各处的房门,经常能看见翻倒的旧家具,开裂的天花板,有的地方门窗像是被人撬开过。墙上还被涂抹了字迹,新旧叠加着,用粉笔或者泥块写在上面,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有许多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有一次,我看见老人盯着那些污痕,久久不曾移开视线,突然抬头,身影突兀地伫立在那儿,显得格外孤寂。

我小心翼翼地陪笑问:“这里……像是很久以前有人进来过?”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没有吭声,只是长久地盯着那些污损的墙壁,似乎正与它们无声地交谈。紧接着,头转向我,面无表情地说:“一个上午,把这些全弄干净。”

我心里像是有堵墙轰地倒了下去,哭丧着脸想,这不是要把我给累死嘛。



“彩虹公馆”寻租启事

兹有带花园洋房一幢公开出租,该住宅原名“马礼逊花园”,今名“彩虹公馆”,属于上海市历史建筑之一,保养良好,现低于市价将其中部分房间出租,价格面议,有意者请致电。

房屋情况:四层附地下室,前后花园,可有条件供租户使用

要求:1.租期不得少于半年,提前退租者房租仍按半年计

2.生活作息有序,并能遵守屋主制定的居住公约

3.男女不限,单身且无子女(携宠物者另议)

地址:上海市xxx路xxx号

联系电话:……

 


“不干就不干——!”

这天一早,我的吼声就在整幢屋子里回响。

我气冲冲地拉拖着行李箱,走向大门,一路走出草坪,来到门前那条马路上。到处车来车往,繁忙汹涌。背上顿时有一刻犹疑,但已经别无选择了。

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今早却发生了一件事情,逼得我不得不离开。

这两天我一直被当成万用工具来使,各种杂活,不会干也得学着干:扫地、抹窗户、通下水道、换灯泡、倒垃圾……坐在阳台上剪那些枯枝败叶时,忽然墙上溜出一只大壁虎,吓得我把剪子从二楼掉了下去;在墙上打钉子却锤伤了手指,走廊上踩到肥皂摔了一跤,顺便还带翻了水桶,脏水蜿蜒流到地毯上;通下水道时因为看到蟑螂爬出来,便一不小心连钥匙也冲了进去,不知是否因为这件事老头半天没跟我说一句话。

这天早晨,微蒙的天光透进来,整幢房屋格外的安静。我昨晚干了一整个通宵的活儿,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躺倒,醒来时发现一身都是灰尘和汗水。我想起楼上的一个洗澡间。几天的劳累,加上举手抬脚到处都要讲规矩,我现在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躲一会儿,享受一下自由自在的乐趣。

我带了毛巾和换洗衣服来到三楼。那里设施还没弄好,我只能拿着桶装满水洗。刚抹完沐浴露,却听见外面传来响声。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突然想起唐先生昨晚约了人来修水管,难道修的是这里的?

外面那两个人差点要推门进来。我吓得赶忙大叫,死命用手抵住门,不停地喊“里边有人!”。

我听到门外有人哈哈大笑,又假装推了两下,还关心地问另外一侧的门关好了没有。我被堵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不多时,外面传出调试水管的声音。头顶那个以为坏掉的淋浴头突然喷出大片冷水。我连忙抗议,可是外面的人像没听见似的。我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淋浴头忽然间抽风似地乱喷起来,水一阵热,一阵冷。我手一松,浴头“噔”地落地,像是断头的蛇一样摇晃着,水花自下而上地朝各个方向不停地扫射。

我咽不下这口气,“砰”一声把门撞开,连毛巾和水桶都没拿就冲了出去,我想把老头拉过来理论,到处走了一圈却没见到踪影。

来到一段楼梯前,我停下脚步。楼梯旁有一扇虚掩的门,门里透着朦胧的光。四周的气氛忽然间有些奇妙。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好奇,悄悄地推门进去。

房间里整洁明朗。墙壁四周镶嵌着壁纸,颜色和花纹都接近一种极其淡的紫色,虽然陈旧,却令人感到一种时光的宁静。长条木地板尽头是壁炉,上面摆放着一座老式的座钟,旁边还有一个衣橱,门上描绘着田园风格的玫瑰。打开柜门,我惊讶地发现里面是满满一橱的衣裙。抬起头,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那是一幅长发女子的肖像。画中的少女背靠窗口站着,身后是异国的风景。波浪般柔软的发丝,绿色的丝质洋装,面容有一种朦胧细致的美,唇边藏着一个将启未启的微笑。在那笑容之下,午后的阳光顿时变得透明,繁花在她身旁怒放着,半是绚烂,半是凋零。画上流淌着淡淡的薰衣草与茉莉花般的芬芳,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美……

我屏住呼吸,恍然间觉得周围的秒针的走动都停止了。少女的目光似乎直视着每个走进屋子的人,却又像在凝望未知的远方。看久了,总觉得那温和的脸庞藏有一道看不见笑意,却又流露出淡淡的悲伤。在她面前,我像是得了健忘症一样,总是忍不住地抬头再看上一眼。

角落里还有一面长形的穿衣镜,反射着四周的景物。忽然,镜中角落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转过身,唐先生赫然就站在门口,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早晨天光斜斜地照进来,当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便看到自己站在那里,从头到脚连头发都在往下滴水,水一直淌下来渗进了木地板。

一见老头的神色,我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以前也出过层出不穷的状况,却从没有见过这样森严的眼神,而他拿着手杖的手微微在颤抖。

发觉到自己竟然无意中闯进了一间不该去的房间,我赶紧知趣地溜了出去,想去拿地拖过来把地面弄干净,却听见老头说:

“你不用干了。”

我抬起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地望着他。

他说:“你走吧!收拾好东西,今天就离开这里。”

他的话音虽然不高,却令四周的空气仿佛顿时冻结了。当我总算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时,全身骤然僵直。

我在原地站着,耳边响起一片嗡嗡的杂音。脑海里滚动着来到这里受过的各种委屈画面:看到房屋的失落、繁重的工作、干活的艰辛、还有不时忍受老头各种冷漠的神情……想起刚才发生过的那件事,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

“还愣着干什么?给你半天时间收拾东西。”

“走就走!这里我早就不想干下去了!”我也忍不住吼道。

公馆又怎么样,一幢破房子,有什么了不起!我拖着行李箱,跨出门去的那一刻,心里想,不管是别墅还是花园,这地方我也已经受够了。

我离开的时候唐先生并没有出现,然而我却感到一道无处不在的目光。

大门轰然在身后合上。我走得急匆匆,头也没回,一直走到了门前的那条小路上。经过草坪时,脑海中浮现起画中少女的倩影,她嘴角仍然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神秘微笑。她那似乎无处不在的眼神也好像在注视着我。但这一切都变得和我无关了。就算这房屋在身后被火被烧得一干二净,我也不想再回头看一眼了。

来到马路边,还是那一如既往的车流,四周伫立着高层建筑。我眼前忽然一阵茫然,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连个勉强能够算作朋友的人也没有,迎面遇上刚来时看见的景物,感觉却比来的时候还要陌生。



“小姐,请问要点餐吗?”

侍应生不知第几次走过来,彬彬有礼地提醒我。

我抬头看时间,惊觉自己已经在这里独坐了几个小时。远处有几个人不时地瞧着我。在这样的目光下,我只有独自拖着行李箱,从咖啡馆里走了出来,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边走边想起,眼下连个住宿的地方都没有,而且身上的钱也刚刚只够买回去的车票。我开始后悔走的时候怎么没有把这几天的工钱给要回来,至少能让我在上海这个地方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下午放学时分。我一个人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吃盒饭。周围充满了喧声笑语。有人在放风筝,有人在摆摊卖烧烤,身穿职业装的上班族行色匆匆,小孩子牵着母亲的手,伸手指着气球吵闹着要买。

有一对情侣走过来,坐在我背后的椅子上。我没有办法,只好站起来离开。看见广场上的夕阳,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外边流浪一天了。猛然看见路牌,才惊觉,自己游荡了那么久,却仍然没有走出房子的周边范围。

我忽然赌气似地加快了脚步,越走越急,仿佛想要逃离这片熟悉的天空。

在等车的地方,路边上站着一个老人,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当我走过时,他刚把手上的报纸叠起,然后把眼镜收到镜盒里,抬起头不经意地朝四周望了一眼。

我看到他背着的白色帆布袋,里面不知怎么一滚一扭的。忽然,从袋口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那是一只小白狗。它吐着舌头,瞪起乌黑溜圆的小眼睛,冷不防“汪”地冲我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的我心里痒痒的,便忍不住伸手去逗了一下,老人呵呵地笑了,紧接着,他忽然将刚才看过的报纸递到我跟前,问:“你知道这个地方怎么走吗?”

我看见报纸上写着一则租售广告,下面赫然印着“彩虹公馆”的地址。

我抬起头惊异地望着他。老人看见我变化的表情,试探着询问道:“你知道那个地方?”

我脑子里激烈挣扎了一番,又望了他一眼,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

老人听了喜出望外。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浅灰色的西裤。头发已经全白,言谈举止中却透出一种潇洒随意的风度。

我猜想,他一定找了很久这个地方,就像我刚来的时候一样……

路上老人主动地跟我聊起天来。因为有那只小狗,我们似乎一见如故。话语间提到了那幢房屋。令我惊奇的是,老人对那幢公馆的了解似乎比我还多。

“我是听我父亲说起过它。”老人说,“父亲曾经多次受邀到那幢房子去做客,印象非常深刻。后来他去了台湾之后,仍然对那里的记忆无法忘怀,经常跟我们说如果有机会一定回去看看。”

我问:“您是想去参观那幢房子吗?”想起现在什么都还没装修好,怕他去了会失望。

他说:“我看了报纸。假如房子真的是要出租,而且条件又合适的话……”

说话间,我们路过一间酒吧,里面飘出悠扬的音乐。老人忽然停住脚,向前望去,目光怔怔地出神,好像要从西逝的夕阳当中寻找什么。他转过身来朝我抱歉地笑笑,问我知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我摇摇头,他告诉我,那是一首很著名的歌,叫“Moon River”。

傍晚时分,走近那幢屋子,心中便开始忐忑不安。我想起中学时每逢考后发试卷,看到成绩总是预先猜测班主任脸上的表情。现在,想起马上要见到唐先生,几乎是同样的心情。

早上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我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鼓足全身的勇气,心想不知再到见面之时,他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黄昏其实是彩虹公馆一天中最美的时候。这时天空会出现彩色的云朵,房屋大部分的房间仍然空着,显得有点阴郁,但那种夕阳中凄美的气氛,我却怎么也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唐先生正立在庭院里,像每天傍晚一样,驻着手杖散步。当他看见我时,目光有些愕然。他迎上来招呼了几句,然后就站在那里和老人谈话,眼角的余光没再瞥过我一眼。我叹了口气,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一直朝门那边偏斜过去,心想要走最好还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可是却感到背影无比的沉重。

唐先生忽然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转过身,看见他用手杖示意,便拖着行李走过去。来到跟前,他说:“你先领这位先生上楼,然后,到三楼我的办公室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唐先生站在那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天边最后一缕光线正缓慢地沉落着。阴影如同丝绒的窗帘一样垂落在跟前的地毯上。角落里有个东西在闪光。我望过去,发现那不过是一面普通的穿衣镜,放置在办公桌旁边。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那个多少带有点神秘气息的房间,以前一直只是站在门口向里张望。但令我失望的是,房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写字桌、一个书柜和一面镜子以外,什么也没有。不仅没有多余的家具,也没有其他摆设和装饰。

“刚才的那位先生说是你把他领来的,还替你说了不少好话。”

唐先生从进来时就一直背对着我,直到说这句话时,才把头转过来。

“念你初犯,这次就算将功补过。”他说,“你可以留下来,条件是不得把那房子里看到的东西告诉任何人。你能否做到?”

我无声地点点头,脑海中又生动地浮现出少女的微笑。忽然有阵冲动,想打听那个女子是谁,但是遇上到唐先生的目光,便知道不能再多问,否则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我像是想起什么地抬头,问:“先生,我还做着原来的工作吗?”

他似笑非笑地打量了我一眼,“你肩能挑,还是手能扛?像你这粗手笨脚的,还是先从最简单的扫地学起吧。”

我离开时,那面镜子仍旧摆放在角落里,倒映着四周的景物。



来了第一个客人之后的几天,我在三楼的房间,套着围裙,劲头十足地粉刷墙壁,帮装修工人打下手,还要去找商家联系墙纸的事情。因为是老人帮我说了话,让我能够留下来,所以我干活时格外地卖力,心里怀着感激。

来到这里一个星期快过去了。我每日忙进忙出地帮老人搬家。房屋在原有基础上要按照唐先生的想法重新改造和调整。老房子原有的一些布局似乎要加以改变。我觉得这样倒也不错,毕竟房屋本身已经很够年代了,追赶一下潮流说不定还能有别开生面的情趣。

行李中的一堆箱子已经从酒店运来。张老人——就是我路上遇到的那个租客——因为是第一个客人,唐先生同意他自由挑选房间。老人选了三楼靠近东南侧的卧室,打算尽快安顿下来。偶尔他也会对房屋装修的事情提出自己的见解,有些意见唐先生也欣然采纳。我想,能让一向严苛的唐先生都佩服,张老人可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他刚搬进来时,房内一片狼藉,抽屉都敞开着,行李到处散落。我看到了一些从没见过的美丽东西。有古铜色的珠宝盒,上面镶嵌着一只蜻蜓,有浮着莲花形态奇特的花瓶,还有装饰着贝壳的相架,玻璃马赛克的玫瑰灯盏……


那天早上,张老人给我几张门票,问我想不想去看展览。他就把票递到我手上,说地点在上海会展中心那里,有空可以去看看。

我本来想问他唐先生是不是想去,后来一想,估计是没有兴趣。事实上,我见唐先生近来一天到晚都待在办公室里,和外面通电话。我的活儿,看起来是轻松了,可我却半点不敢懈怠,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又遇到唐先生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就像那天在那个房间里一样。

那个假日人潮拥挤,终于能够好好休息一天的我,特意去逛了上海几条繁华的大街,而且也不忘帮张老人买狗粮。在地铁上,一对情侣搂抱着挤在车厢的角落,俨然正朝四周发“狗粮”。忽然,我听见情侣中的女的对男的说:

“听说前一阵小菲过生日,他男友送了她全套的Tiffany啊……”

她男友头也没抬,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仿货!”

“什么时候你送套真的给我?”她的声音有点尖锐。

经过一个车站,广告标贴扑面而来。那女生似乎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指着窗外一副广告画面说,快看,那是Tiffany的展览!

那一刹那,我的脑海中呼啸而过一幅画面:蓝绿色的背景、银色的珠宝,以及那几个排列得如同丝缎的文字。

自从张老人来到彩虹公馆,干活的空闲时分,总缺不了一个谈话的人。我在这异地他乡,仿佛多了一个老朋友,还有那只小白狗也十分可爱,这一切都让我暂时地忘掉辛劳和孤寂,人也变得开朗起来。

张老人十分健谈,经常问我各种问题,还告诉我他的故事。

据说,他家原住上海,后来因为战争远渡重洋去了国外,小时候在旧金山的唐人街呆了很长时间,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他前不久刚回国,打算在这里长住一段时间。他总跟我提到他的祖父和父亲在这幢房屋里做客的往事,讲起那时候名流荟萃的景象,我听后总是浮想联翩。

偶尔也想自己感受一下,在别墅宴会上出现的感觉,哪怕一次也好,不是作为拿抹布水桶的配角,而是身着长裙,出现在华丽的灯光下,成为众人瞩目的那个自己……



十月一个灿烂的秋日,我在楼上淋那些仲夏季节生长起来的常春藤。忽然,在枯叶旁,我看到一只蓝绿色如宝石般的蜻蜓,身体纤长细瘦,宛如剪出来的透明翅膀,脆弱如纸,似乎在微微在颤抖。当我伸出手去的时候,它竟然轻盈地飞起来,无声无息地停落在我的手指上,然后又飞走了。

“哦,那是一只豆娘。”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这个时候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小昆虫了。”

秋天的傍晚里,我莫名地产生错觉,仿佛那只蜻蜓,是从时光里醒来的一只化石,从房间的哪个角落里飞出来,一去不返。

忽然,我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清晰的自行车铃声。

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影,穿着橘黄色背心,自行车旁两侧是沉甸甸的装满报纸的邮袋,来到公馆门口。我连忙跑了下去。邮递员站在那里,他告诉我说有一份寄来的包裹,要主人亲自签收。

我跑上楼去通知老人的时候,回头看见二楼似乎有一道目光也正注视着他。老人走下台阶,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包裹单,刚要签收,却忽然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时,听他口里喃喃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包裹单上写着的是老人去世妻子的名字。

晚餐时候,唐先生的目光几次三番地制止我。

老人凝视着茶几上的包裹,目光里似乎聚集了全身的勇气。他坐着注视了很久,然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开始拆封。我上前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可是他虽然似乎受了极大的刺激,却仍然坚持要亲手把包装拆开。

打开,剥落层层叠叠的报纸,露出一个海水蓝色小盒,上面还系着银色丝带。老人全身像是遭了电击一样,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我和唐先生也忍不住望过去。盒盖掀开,光洁的丝绒衬里,安放一枚银色的戒指,上面镶嵌着一粒小宝石,戒环上刻着一行很小的字迹。

盒面还有一张写着“原物奉还”的卡片,下面是一行潦草的英文。

我自然是一头雾水。唐先生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从老人手里接过那个盒子,在灯光下不住地打量,又仔细端详了另一只戒指。张老人面色凝重,过了一会儿,要我们跟着他,到楼上去。

来到那个房间,他从衣柜旁边拿出挂在那里的一只皮包,取出一个小盒子让我们打开。盒子上镶嵌着玫瑰花蕾,里面是一只银色的钢笔,当中镶嵌着一道粉红。

盒里还有另一只蓝绿色的小盒子。老人把它拿出来,在我们面前打开,里面也有一只戒指,与刚才那只一模一样,上面也有如出一辙的刻字。唐先生拿出随身的一只放大镜,将两只戒指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又将文字比对了一番。

“这是Tiffany传世的铂金戒指。”他说。“年代比较古老,其中必有一件是赝品,我明天去联系人来做个鉴定。”

“先生,这是您的戒指吗?”我看着不免感到好奇。

“不,这是我母亲过生日时我送给她的礼物,现在是她留给我的纪念物。”张老人微微叹了一口气。

“您妻子不知道您有这个戒指吗?”我问他。

“不,她应该比我了解得更清楚才对……”张先生喃喃地说着,眼睛有些泛红。

我觉得机会来了,眼前发生了这件奇怪的事情,谁都想把它弄个水落石出,就像侦探小说里写的那样。我自告奋勇要帮张老人调查这件事情,首先便该对那邮包下手。我把想法告诉唐先生,却看他轻轻地撇了撇嘴,仿佛我是个愚不可及的傻瓜。

“这个邮件,是从海外寄来的。”他说:“以你的英语水准,想找谁调查,大专学校里的英文老师吗?”

这类些冷嘲热讽的话,我也听习惯了。偶尔也不禁会想,老头自己会是个什么学历,莫非是连大专也没有吧,但那是他们老一辈人的学历,估计跟今天的也不能等同吧。我想了想,灵机一动,拿过邮政的包裹单,说:“上面有电话,我可以打电话过去!”

“不,那是越洋电话,不能乱打!”老人制止了我。“是谁寄来的,并不重要。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在查个水落石出之前,我暂时不想去追究。我只想知道这两只戒指,哪一只是真的。”

“这个戒指对您很重要吗?”我追问道。

张老人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紧紧地闭上眼。

尽管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我还是跃跃欲试想要调查这件事。可是正如唐先生所说,从邮递单上的确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那个海外电话又不能贸然去打,那些英文我又看不懂。

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我从垃圾桶里找回那个被扔掉的盒子,在里面翻找着。果不出所料,那些用来垫盒子的英文报纸中,夹有一两张中文的纸张。展开来拿到眼前,是上海会展中心Tiffany周年展览的宣传广告!

这个“重大发现”令我激动不已。我来到唐先生办公室门口,却发现已经上了锁。在公馆的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他的人影。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张老人,他知道后先是瞪大了眼睛,口里一个劲地夸奖我,又戴上眼镜认真地看了几眼。

等唐先生回来,我们把这个发现告诉了他,想听听他的看法。不料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轻蔑地朝我望来,说:“我早已经查过那些报纸,大都是些《纽约时报》,从邮戳上看,这个包裹当是从美国纽约寄来的。”

“那里面怎么会有上海Tiffany展览的宣传资料呢?”

“那只能说明展览方面的宣传做得好。”唐先生说着,又露出那一贯高深莫测的神情。

我不禁有些失望,感到自己的努力白费了。即使发现了这条线索,也似乎只能令得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他在深邃的黑暗中行走,在记忆底端潜行……

画面中缓缓揭开了一页,是60年代的纽约,光亮迅速涌出包围了黑暗:人潮繁忙的街道,马路上拥堵的车流不断地按着喇叭。衣着光鲜,头戴圆顶帽的女子正在路边的人行道上款款而行。第五大道上灯光林立,随处可见透明的落地橱窗,陈列着顶级奢侈品,仿佛聚集了整座城市的浮华与璀璨。

然而,另一座城市在他的印象中要更为鲜明。

已经许多年过去了,但在那座怀旧的城市,人们仍然能够在街头与往日擦肩而过,那里重叠着无数旧时光。那是一座在华人当中口耳相传,而仿佛被来自故乡的语言重新赋予了灵魂的城市。

1963年,Tiffany在旧金山开设了除纽约之外的第一家分店。


几天后的一个假日,我坐在图书馆的保存本书库里,翻阅那些从不外借的书籍。

以前我很少进图书馆,也不怎么借书。可出了那件事后,我才发觉图书馆是个好地方。我在图书馆坐了整整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在那成叠的保存本里翻看有关Tiffany的资料,只见眼前的一段写着:

“Tiffany&CO,美国代表性设计品牌,由查尔斯·蒂凡尼(Charles•Lewis•Tiffany)创建于1837年,以银器和银制品而闻名。第二代接班人路易斯·蒂凡尼(Lewis·Comfort·Tiffany)的珠宝设计与彩色玻璃工艺使蒂凡尼在美国新艺术运动中的居于领衔地位,独创的法夫莱尔(Favrile)花瓶在博览会上受到举世瞩目。Tiffany在珠宝界的贡献是首创钻石的六爪镶嵌法和确立925纯银标准,至今仍被称为美国设计的象征。其风格冷静超然,融会了简洁典雅与精美灵动。1940年店址正式迁往美国纽约第五大道和第57街口交界处……”

不知为什么,心里涌上莫名的急躁,我略过那些介绍文字,又翻了一页,忽然间,呼吸像是凝固了。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条黄绿的葡萄藤项链,光辉璀璨像是透过树叶的夏日金灿的阳光,精巧而又清澈,绿意盎然的生机像泉水一般从心里汩汩涌出来。

镶嵌着蜻蜓的首饰盒,那个秋日我见过的那只豆娘仿佛就停在那上面,凝固着被永远地封存;还有贝壳形状的相架、胸针、花瓶,以及灿烂的马赛克玻璃的玫瑰灯盏……

一切都从眼前的纸页上扑面而来,宛如苏生觉醒的自然一般,是谁竟然能够给予它们永恒不灭的生机……

我在那个房间里看到的东西,居然全都是Tiffany,而那些又不可能是Tiffany……真正的Tiffany被保存在这些画册上,被保存在大洋彼岸的展览馆里,被完好无损地保存在时光里,那我曾经看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这几天,张老人都似乎一直坐立不安,一听到邮递员的声音就猛地站起来。虽然大多时候,那不过是有人来送早晚的报纸而已,却长久地使他心神不宁。那只小狗也因为患了肠胃病,暂时寄存在宠物医院。这也加深了他的焦虑感。

而我在工作的空隙也时常在想,那两只戒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唐先生一直严格叮嘱我不要贸然去打听他人的私事,可是看着老人憔悴的模样又觉得于心不忍。

我想,难道这一切都跟那个什么的Tiffany展览有关吗?

两天之后,检验结果出来,邮寄过来的那只刻字的戒指是伪造的,老人自己手里保留着的那只是货真价实的正品。

老人看起来像是长吁了口气,连我也跟着感到轻松起来。然而,我真想不通,既然戒指是伪造的,那又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地跨洋邮寄过来?难道寄件者只想开一个不太高明的玩笑?


隔天,我进到老人的房间打扫卫生时,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小相架,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面孔已经模糊,只是眉宇之间有一种清秀柔和的感觉。

老人一瞬间神色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平复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这是内子,已经过世了。”

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使他感到很困惑,然而他望着照片的神情却像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温柔。

当我出来之前,听到他喃喃自语:“安琳,我果真一次也没有问过你……”

那张照片陡然使我想起另一张面容来,本来已经在记忆的黑暗中消失了很久,这房子的某个角落里曾经挂着的一幅不知名女子的画像。

只是,当我跑到三楼去找那个房间,发现衣柜安放在角落里,却已经上了锁。而墙上的画像却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夜晚,我夜里睡不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直向着三楼东南的那个房间而去。

开头我还以为是张老人,后来,我听见脚步折返的声音,便警觉起来,一面起身披上一件外套,一面凑耳到门边仔细聆听。声音在走廊上响起,似乎有一刻犹疑,我猜是迷了路。

我找来电筒,把门推开一条缝,瞪大眼仔细看去,似乎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手扶着墙,在朝这里张望,刚好与我的眼光对上了。

我赶紧打开手电筒对准他的眼睛照去,一面大喊:“抓贼呀——!”说时迟那时快,他飞快地转身,朝身边的楼梯跑。我赶紧拿手电筒向他砸去,正好砸中他的肩膀,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伸手捂住肩头。一面用手挡着光,一面说“等等,我有话要说!”

“你是什么人?”我大声质问。那人没有回答,却没有放慢脚步,趁我放松警惕的一刻,飞快地跑下楼梯。

我跑去捡起手电筒,发现二楼和三楼东南角都亮起了灯光,看来唐先生他们都被惊动了。但是那个人影跑得更快,很快就从层层的楼梯上消失了。

唐先生从房间里走出来,他背后,坐在沙发上的是张老人。

“有没有丢什么珍贵物品?”他面色严肃,关切地问道。

“没有。”张老人摇了摇头,又说:“反倒是多了一件东西。”

“彩虹公馆里遇贼,是我们保卫不当,在此向您道歉。因为现在各处都装修,难免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进来,我们向您保证会加强管理,下次不会再让此类事情发生。”唐先生对张老人说。

“没有没有……”张老人和蔼地摆摆手,“可是,有什么贼是来送东西的呢?”

他把手一摊,给我们看放在门边的一件物品,样子像是一个邮包。

还没等唐先生发话,我便按捺不住走过去,将它从地上捡起来,放到茶几上。

“小心啊……”张老人低声说,“里面万一是一颗炸弹……”

“它看着似乎轻了点。”唐先生眯起了眼睛:“如果里面真有炸弹的话……”

“吕萌薇,拿过来。”紧接着,他说。


张老人全身靠在沙发上,似乎陷入了某种极大的恐惧和忧伤。唐先生替他拆开了那个邮包。我凑过去望了一眼,包裹上什么也没写,里面是一个与上次相同的蓝绿色首饰盒。

打开之后,我看到了一枚前所未见的钻戒,由六边的花型底座镶嵌着,在灯光下发出彩虹一般绚丽的光芒。

盒子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这是你妻子的东西,现原物归还。”

老人看着几乎呻吟了一声,然后颓然地坐倒在沙发椅上。

过了一会儿,唐先生的目光从那落地玻璃窗外庭院的夜色中收回,转过身问他,“这也有另一只与它匹配的吗?”

老人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抬起头,带着我们上楼,然后打开衣柜里的一个上锁的小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熟悉的小盒,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钻石戒指。只是,我总觉得,邮包里寄来的那只在灯下看着仿佛更加熠熠生辉。

“这只戒指看来也与您有很深的渊源?”唐先生看着张老人,说。

“先生,这就是我结婚时内子所戴的那只戒指啊!”

“那这里怎么还有一只同样的戒指呢?”我忍不住问道。

“这是Tiffany最经典的‘六爪镶嵌’钻戒。”唐先生说,“不过这两只戒指的大小、尺寸倒是不差分毫。”

几天后,检验结果出来,包裹里的戒指是真的,而老人手里保存的那只是个赝品。

这个消息对张老人几乎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想他宁愿第一次遇到的那只刻字的戒指是假的,也不愿接受这个看起来几乎不可能的事实。

有几天他的情绪十分低落,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屋里足不出户。反倒是唐先生这两天却频频外出,不在的时候,办公室里的电话也总是响个不停。我也只能任由它们响着。一来是办公室的门锁上了,二来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唐先生会到哪里去。

许多年前的城市又从记忆里缓缓推出。金门那座鲜红色的大桥,仿佛照耀着终年永不落幕的阳光。

他就在那里遇到了那个名叫安琳的女孩。这次邂逅即将改变他的一生。

或许还有她的一生。

那个晴朗而灿烂的夏日,店堂沉浸在终年的宁静和阴凉当中。他为了母亲的生日来选购礼品。在柜台前,他看中了一支银制的T型钢笔,还挑选了一枚镶嵌着宝石的纯银戒指。

导购的女孩用亲切的微笑接待了他。他注意到她有一头黑发与深褐色的眼眸,气质十分令人着迷,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她是Tiffany旧金山的那家分店雇用的第一位华人女子。

当准备离开时,女孩的笑容却使他的脚步产生了迟疑。刹那间,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对女孩说想在买到的戒指上提供刻字,但当天没有时间过来拿,而要她在适当的时候送到府上,同时还附上了一张名片。

后来在她母亲的生日典礼上,女孩果然如约出现,带来了那个用银色丝缎仔细包裹了的海蓝色的盒子。

他们就从那时候相识,渐渐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会在傍晚一起散步。

他还记得女孩走路的时候微微侧头挽头发的样子,记得她眼睛有时会若有所失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那个姿势格外地惹人爱怜。

那些时光充满了回味无穷的宁静,即使一个动作,一瞥眼神,一刻小小的细节,都能够在许多年后慢慢回想起来。

后来他便约她去看电影。坐在黑暗中,银幕上放着赫本的影片《蒂凡尼的早餐》。

看的途中,听到那首《Moon River》,她忽然泪流满面,不停地用手去擦拭,却连指尖都沾满了泪水。他顿时慌了手脚,不知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女孩对他说了一句毕生难忘的话:“答应我,不要问为什么,也请不要打听我的过去。”

他确实在沉默中坚守了对她的承诺,从他向她求婚那一刻起,直到她去世,他都从来闭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当他把从Tiffany精挑细选的结婚钻戒戴在女孩手指上时,他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婚礼前夕,她曾有一次向他索要过结婚戒指。


它自从买回来后就小心地安置在一个上锁的柜子里,预备在婚礼上由新郎套在新娘的手指上。他问她拿去做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依旧用那时的眼神恳求他不要询问。

他便把戒指交给了她,因为那迟早也是她的东西。

过了几天,她把盒子送还给他,里面装着那枚戒指。他想她也许是小孩脾气想要炫耀那只戒指,或者娘家的人想根据婚戒来判断男方的实力。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庆幸这只戒指选得足够体面,Tiffany六爪的镶嵌使得那颗优质钻石的火彩熠熠生辉。

除了这一点外,她是一个称职的妻子和伴侣,他们在一起和风细雨生活了许多年,生了几个孩子,终于能够执子之手,同看夕阳。

他记得妻子一生中,身边总是有一些奇巧精美的物什,还是她出嫁时带来的,一件件仿佛巧夺天工,而又惊人地美丽。

他曾经有一次赞叹过那些装饰品,妻子的脸色却有些异样。他仿佛感到踩上了许多年前的那条界限,便再也没有出声。这些东西,她只是私下里摆在自己珍爱的地方,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展示过。

老人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那座青铜的雕像仍然摆放在屋内。我端起来仔细端详,它跟书本上那尊伫立在第五大道的Tiffany店门上的雕塑几乎分毫不差,只是体积缩小了许多,就像一个微型的复制品。而周围那些工艺品,虽然精巧,但都是用廉价的材料仿制的。

老人与太太创立了一个艺术基金会,这次还是Tiffany&Co.纪念展览的赞助商,如果让人们知道老人的房屋里有许多保存了多年的Tiffany赝品,对基金会的声望肯定会造成负面影响。

唐先生也只是私下以秘密方式将那些戒指送去鉴定,并没有透露持有者的姓名。

在几乎过去了两个星期之后,我才第一次踏进上海展览中心,去看那场Tiffany&CO.银饰纪念展,这是为了庆祝Tiffany1837年问世而特别举办的周年展。

我这次来欣赏展品的同时,还带着唐先生的一封信,要我转交给“另一位李先生”

虽然他是那么说了,可是我连李先生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另一位”了。只听唐先生说,去了就知道了。

那天下午我去得晚了一些,大部分的参观者都已经走了,展厅里显得空空荡荡。

然后,我看见空旷的展厅里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挺拔,五官鲜明却又带有东方色彩。我猜想他应该是个混血儿。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像是站在一面巨大圆盘钟表的中心,高挑的身影,如同钟面上的指针,在充满无数影子的大厅当中移动着。

忽然,我听见有声音喊他说:“李先生,这里要您来签个字。”

他应了一声。这时,我的心却突地动了一下。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连忙走过去,想适当地问个话。忽然,我发现他的背影有点奇特,虽然是穿着笔挺的西装,却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走近了一点,看见他拿笔签字时,一只手似乎有点不灵便。脑海里瞬间回想起那天夜晚彩红公馆的人影,还有他转过身来跟我说话的样子,心忽然砰砰地跳了起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假意叫了他一声“李先生”,然后说自己是艺术系的学生,指着展厅的地图问他问题,顺便装作不小心,把水壶里的水泼在他身上,然后再三地道歉。他的态度非常和蔼,跟我说了声“没关系”之后,便走去洗手间。

我悄悄地跟在后面,看见他在镜子前脱下西装外套,那只右手果然不灵便,像是受过伤。

当我还想更进一步地调查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笑声。原来是展馆里的两个女工作人员,在远处对我指指点点。

我当即红了脸,抬头看见男洗手间的牌子,心想她们一定误会了我什么,再抬头,那个人已经人影全无。

转头一看,见他已经走回大厅,我便忍不住喊:“李先生——!”

他又转过头来,我急匆匆地上去,故意低声问道:“你知道吗?‘彩虹公馆’前不久遭盗了。”

他的反应看上去比想象的要紧张,一把拉住我,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丢了什么珍贵的物品没有?”

我心想,一个贼竟然关心起彩虹公馆的东西有没有被偷,装得可真像。刚想张口,却听远处一个声音喊他说:“李劲泽先生,有一个您的电话,是从美国医院打来的。您的叔父他……”

我看见他转身,然后快步跑过大厅,身影消失在一片空旷之中。

我拿出唐先生的信,想在困惑中寻找一点思路,蓦然发现那信的封口上写着:“转交李劲泽先生启”。

不久,又有一个包裹又送到了公馆,包里面没有戒指,却装着一个年代古老的木质发条的音乐盒,里面的曲子是那首著名的《Moon River》。

与八音盒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用中英文写成的信。


那天回去天色渐晚,当我出去买东西,走回彩虹公馆草坪前的铁门时候,还没松一口气,就见到一辆宝马开了过来,停在路边。

仔细一看,从车里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唐先生,还有一个,我看见不禁吓了一跳——居然就是下午在会展中心大厅里遇见的那个人!

这天夜里,在彩虹公馆的客厅有一场特别的会谈。来客首先自我介绍,他名叫马文·李(MarvinLee),中文名李劲泽,是这次Tiffany主题展览负责展厅设计的人。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拿出一叠这次展览的宣传资料,指着传单下方的一行“张瑞宏先生 郭安琳女士艺术基金会”问道:

“这就是您和尊夫人运营的吗?”

张老人缓慢地点了点头,目光里有征询的意味。

来人看来教养非常良好,在这个夜晚,他告诉我们他自己的故事。

他来自美国一个华裔家庭,母亲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美国人。他从小在纽约学习艺术,家里有一位叔父,原是做美术工艺品设计的,在这次来上海筹备Tiffany展览之前,忽然想要见他一面。

“我那位叔父原本对许多事情非常有见地,但晚年不幸得了老年痴呆症。以前当我去看他的时候,总觉得他的记忆力开始减弱,总是不记得东西。后来他的病情逐渐恶化,但却时常挣扎着去回忆一些事情,总是这样不断折磨自己。我想他心里一定有某些不想遗忘的东西。我曾经问过他,但那时他的神智不太清楚。但只要一有清醒的时候,他就挣扎着去拿笔,努力在纸上记录一些东西。但这种情况相当困难。他不断浮动在糊涂与清醒的间隙,后来甚至对周围的大喊大叫,但我们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那天我去见他时,发现他意识十分清晰,这是很少有的事情。我在他身旁坐下,给他介绍我即将参与设计展厅的Tiffany周年展。忽然,我发现他突然非常激动,指着传单上的一行字,手还不停地颤抖。然后他交给我一些东西,还有一封信,说要趁着自己最后的清醒时分,把这些处理妥当。那里面装着与他年轻时候一些经历相关的物品。他吩咐我一定要严守秘密,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情,否则会对家族声望造成很大影响……”

接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

在征得张老人同意后,唐先生拆开信,读了起来。

“……那是1960年代的时候……”

信上开头的几行字缓缓写道。

我在纽约艺术大学学习工艺美术专业。那时正处于战后经济发达的时候,城市里仿佛存在着无限的机遇。在学校里我结识了一个名叫Angela的女孩,后来我们相爱了。尽管那是60年代,华裔女孩还不多见,但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她是一个活泼,激烈而又敏感纤细的人,任何人见了她都会被那样的个性所吸引。她和我在同在纽约艺术大学的艺术研究所,主攻方向是现代艺术,我们像那个年代许多年轻人一样充满了朝气,并且雄心勃勃。

但认识她的人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她从小父母离异,靠母亲微弱的收入抚养,很早就出来自立。虽然家境贫寒,却要就读收费昂贵的艺术学科,业余总要花大量时间来打工。而我那时也不过刚出社会,两手空空,没有能力帮助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所能运用的一切方式让她开心。我当时在工艺美术研究所进行材料试验和加工研究。我们有一门选修课是现代艺术大师的专题研究,事实上我和她就在那门课上结识。我们共同的爱好是Tiffany设计的那些珠宝、灯饰和工艺品。后来,在实验室里,我突发奇想,开始尝试用更为平凡的材质来仿制Tiffany的工艺。在这方面我的试验很成功,那时我使Angela非常快乐。我按照她的要求和想法来仿造Tiffany的传世珠宝,并且对自己的工艺跃跃欲试,充满了信心。她生日的时候,我还开玩笑地复制了Tiffany门店上方的青铜雕像,并用旧货铺子里买的一个盒子装着送给了她。她显得非常开心。原本不过是两人之间的娱乐消遣,但我决心让自己的工艺派上更大用场。

我私下约会了几个人,结识了一班所谓的朋友。他们对我的手工艺十分赞赏,并且出资来让我进行更加精密的实验。我的成果可以说是巧夺天工,在外人眼里足够以假乱真。但我却因为这样的成果被引上了邪路。我那时还很年轻,天真而叛逆,既对自己毫无地位愤愤不平,又为自己的天赋所鼓舞,想要捉弄世人。我很容易就被他们轻而易举说服,利用自己的仿品去从事一些勾当。我们主要选择仿制Tiffany的铂金和银饰。那个年代仿品还不像现在这样泛滥,所以我们总是寻找机会将仿制的Tiffany当作真品来卖,赚取钱财。说来难以启齿,那时Angela正好在Tiffany找到了实习,而我总是打着她的幌子来欺骗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尤其是新来纽约的外乡客。Angela一向反对我从事这种生意,但我那时只是急于捞钱,能够尽早让我们独立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为此我和Angela大吵了一架,结果则是使她孑然一身地离开了从小生长的纽约。

有一阵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才发现她原来到了旧金山,并且想办法进入了Tiffany旧金山新开张的分店。她这样一定是想摆脱我,但我随后去了旧金山,打算与她重归于好。但在她那里,我得知有位客人预订了一项业务,并且指明要她送货。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到她那里偷走了真的戒指,留下自己仿冒的那只。这是一种暗地里的示威,我那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麻烦,甚至还觉得让她被我们拉下水尝试一次,以后就说不定不再反对。当我回到纽约,突然收到她邮寄给我的那只假戒指。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使自己从困境中摆脱出来,后来从别人那里得知,她不知为什么欠了一大笔钱,举债度日。我猜想她是识破了我的计谋,另外自己筹钱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戒指,还给了那个顾客。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罪恶感,觉得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我本应把那只真的刻字戒指还给她,但那时我也尝到自己放荡不羁的恶果,钱一到手就花得精光。那只真的戒指也被卖掉救急。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后来我听说她就要嫁人了。她也听到我的一些消息,想在这之前见我一面。

那场会面使我毕生难忘,而且这全是因为耻辱和羞愧。因为我那时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事业不顺,而她在这个时候弃我而去。因为嫉妒和扭曲的自尊心,我对她态度十分粗暴。她来了,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从她的目光里,我知道自己必定是很潦倒了。她见我工作台上还放着一只伪造的六爪镶嵌的钻戒,便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再轻轻地放回,似乎有意地将它推到我面前,说:“你做的东西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但我一直心痛的是你把它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地方,因为我相信你以自己的方式能做得更好。不过,也许有一天你还会需要这只戒指。”

我不记得后来她还说了什么,总之她走了以后,我天天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借以忘记失去她的愁怨。后来,我毕业之后度过了长达两年的至今都不堪回首的日子。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我还欠下了高利贷。我忽然想到了自己还留有一只Tiffany&CO.的钻戒。尽管明知那是赝品,也要不顾一切地拿去碰运气。但是,当我把它拿去卖的时候,人们却告诉我那是一只价值数万美元的真Tiffany婚戒。

当我把它出手之后,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极大的蠢事。她一定是把她的结婚戒指给了我,因为料想到也许会有这一天。得知真相之后我流下了眼泪。我终于明白,我所倚靠的所谓自己的天赋在关键时刻根本没用,我仿造的那些东西都一文不值。因为它们都不属于我,我盗用了它们的价值,它们属于的Tiffany真品的价值。在我身逢绝境的时候,却也是Tiffany真品救了我一命。在领悟到这一切以后,我决定改过自新。我回到了纽约的家里,并且借钱赎回了那只戒指,重新开始了生活的道路。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我想告诉她她是对的,也想告诉她我确实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但我却完全失去了她的音讯。直到前不久,我的一个侄子来看我,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设计师,他给我带来了不久之后即将举办的Tiffany&CO.展览会的消息。我从展会的宣传资料上意外地看到了她的名字,尽管有重名的可能,我还是委托侄子来上海打听。后来得知那的确就是她时,我就委托侄子将多年前的戒指寄给她。我想她收到邮件的时候一定会明白。但我那时并不知道她已经去世。知道这个消息对我无疑是一个打击,而且,当我得知所寄邮件对他丈夫造成困扰,更是感到沉痛和抱歉。

同样通过侄子的关系,我将自己多年前赎回的戒指还给他的丈夫,并请求他原谅我年轻时犯下的那些错误。但,在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的是,这些戒指对他也是一个无比珍贵的留念,因为它们证明了他妻子不为人知的美德,以及背后同时为他默默付出的一切。我在看到名单的时候就明白,她所嫁的人就是那时预订那件Tiffany首饰的客人。如果,真是如此,其中一只戒指可以证明她的正直和忠诚,的确配得上她所应得的一切。至于我自己的那件蹩脚的作品,我在感谢她的同时还要深深为此向她丈夫致歉,我希望那件作品能够成为一份礼物,起到我所有作品在世上起过最好的作用,那就是为他们的婚姻深深地祝福。


PS:随信附上我保留的最后一件具有她印记的物品,那是她曾经拥有过的一只八音盒。


你最忠实的

安格斯·布兰登·李

(Angus Brandon Lee)



那晚,安格斯·李先生的侄子李泽劲告诉我们,在寄出这封信不久之后,医院里打电话来通报说,他叔父的老年痴呆症进入了晚期。他已经无法再辨认周围的亲人,并且也永久性地丢失了关于往日的部分记忆。

告别之前,唐先生忽然问李泽劲,“按照继承法,郭女士生前保存的遗物都属于他的丈夫,包括从安格斯·李先生那儿获得的赠品,这点你们家里同意吗?”

那俊朗的青年似乎有点莫名奇妙:“您是说叔父年轻时那些荒唐作品?哦,那个肯定没问题,而且他从前已经将它们送了出去……”

当我们预祝李先生的侄子这次展会成功时,他朝我们眨了眨眼,说:

“我的叔父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能养活自己,或许还有发财的机会,我也许确实应该为现状感到骄傲——但,只有一点,我永远也成不了Tiffany。’”

“真是不错的小伙子,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当他临走时,唐先生脸上似笑非笑地连连赞扬道,“以后想来‘彩虹公馆’,光明正大地走进来就好了。”

对方朝他微微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感谢您的不追究,以那样的方式将戒指送还,实属情非得已,因为戒指实在贵重,叔父又不欲让人知道……”

当他走后,张老人似乎仍有些摸不到头脑,“我还是有点不明白,究竟他是怎么找到我们这里的?”

“李泽劲先生刚才说见到您和唐先生一起去看展览时留下的名片了。”我忍不住提醒说。

“对,对……”老人才像刚刚想起来似的,又像想到了什么:“唐先生,感谢之余还得说上一句,没想到您交际那么广,竟然认识这样的人。”

我也觉得,唐先生平时看去总是在办公室里呆着不出门,却没想到是个极有手腕的人,朋友几乎遍天下。

唐先生对我们的赞扬却之不恭,脸上只是淡淡地浮现一抹微笑。忽然,神情却严肃下来,说:“我有件事情要宣布,顺便给你们看一件东西。”

然后,他示意我们上到三楼,来到那个装在盒里的Tiffany的青铜雕像面前。

“您能看出它有什么特别吗?”他问老人。

张先生脸上也显出不明白的表情,“这个……难道不是我太太收藏的一件仿品?”他用询问的语气朝着唐先生说道。

“现在很少有人记得这件作品是由美国一位船首像雕塑家H.F.Metzler制作的,原样是一件木雕,外面镀上了青铜,1940年Lewis Tiffany只是将它竖立在纽约第五大道的店门口而已。”

张先生望着他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么说第五大道顶上那尊青铜巨人雕像不是Tiffany的作品?”

唐先生点点头。

“不过这里却有一件货真价实的Tiffany原作。”

他把雕像取出来,把那个老旧的空木盒展示到我们跟前,让我们看底端那行纤细的签名。

“当我第一次看到它,就确认了那是Tiffany家族第二代Lewis Comfort Tiffany的作品,众所周知小Tiffany年轻时曾经在法国和一些新艺术风格的艺术家们接触过,在那里他尝试了新艺术领域的各种材质,其中也包括这些木刻作品。世人大多只知道Tiffany以珠宝首饰和银器而闻名,这些早期的作品反而被大多数收藏家遗漏,导致它们有许多流落到一些不起眼的古董店。”

我看到老人睁大了眼睛,凝视着那只外表朴素的盒子。

“这件原来属于尊夫人的物品,如果您觉得怀疑的话,可以拿去鉴定。因为年代久远,现在世上这样的木盒不会超过十只。”

“您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老人钦佩不已地问。

唐先生又露出他特有的冷淡而高深莫测的微笑,淡淡地说:

“我不过刚好就是这次Tiffany周年纪念展的顾问哪。”

我来彩虹公馆的第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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