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怨 / 伊州歌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一】
奶奶在这个春天到来前走了。
九十有二,肺癌晚期。
很多老人都熬不过近春,这仿佛是顺应天时,人生定会在最后一个季节结束,等不到来年新芽满枝。
特别是在这样艰难的光景。
【二】
奶奶看着是个极平凡的妇人,至少小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勤劳隐忍,愿意和邻居交好。爱一切这个年纪的老太太所爱的事物,也爱一切这个年纪的老太太所擅长的碎碎念。
唯一让人称奇的就是她嗜烟如命却年近九旬,仍黑发满头健步如飞,只在近两年才显出颓势来。
她操心一生把五个儿女拉扯大,生活清贫,看着没有什么大过错,也没有什么大作为。
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妇人,我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那一天,下午阳光照进来,落到她脸上,我缠着她说与爷爷相识的旧事。
她腼腆一笑,娓娓道来一个平凡女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三】
事情要从奶奶十八岁说起,那时候奶奶的奶奶还健在。
奶奶的奶奶是个顶顶精明的人,在贵州那个小山旮旯,不仅把奶奶拉扯大,还攒出了一份足以成为地主的家业。
那个年代兵荒马乱,小山沟里来了个炮兵连驻扎,炮兵团副团长是个神情严肃,眼神刚毅的男人。
也没过多久,也不知道团长从哪里得知了奶奶,媒人也是个手脚麻利的,这天就叫媒人上门向奶奶的奶奶说亲。
“以后就是官太太,要享福落!”媒人这么说。
于是奶奶就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披上嫁衣,嫁给了这位黄埔军校毕业,正当而立壮年,前途无量的军官,做妾。
这让我非常惊讶,妾室这个概念就好像这黑夜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在我生平的认知里是清晰又模糊。
“为什么你愿意做妾呢?”我莽撞地问。
“都是我奶决定哩,我哪里做得了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
于是这个军官就成为了我的爷爷,当时他还有一个大房在临颍老家,也有几个子女。就在前几年,大房的后代还来走动过。
婚后爷爷对奶奶是好的,不知道这是否有关于爱情,但从奶奶回忆的神情来看,还约莫能寻着新嫁娘的几份羞涩红晕。只是“说会享福,之后就没享过几年福了”。
是的,战争开始了。
【四】
小时候爸爸和我说,奶奶长得好看。那时候我没什么辨别能力,便不以为然。
这次回来细细看了,发现她确实是个美人。净润鹅蛋脸儿,略带细长的杏眼,白葱根鼻梁,樱桃樊素口,不愧为钟灵毓秀贵州女子。
或许红颜自古多薄命,奶奶一生也坎坷不安。
与爷爷大婚后,没几年甜蜜日子,战争爆发,注定的改朝换代。
爷爷终于要走。
行军作战,家属女眷不得随军,于是奶奶和几个孩子留在了贵州老家。
爷爷一去无音讯。
这期间似乎奶奶的奶奶也过世了,因为这段故事是多年前听到的,现在我的记忆也已模糊。奶奶的奶奶后面过得并不好,时代变了,精打细算购置的土地给自己换来了个地主的帽子,半生辛劳一朝散尽。
奶奶一边等待着爷爷,一边拉拔几个孩子。谁想遇到天灾肆虐,饿殍遍野,孩子一个接一个夭折。
奶奶说起这些的时候,面有哀色,她说最为怀念的是其中最最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他完美继承了奶奶的美貌,人见人爱,又巴心巴肺懂事乖巧。
他是奶奶在漫长而艰难的等待中最好的慰藉。只是渐渐家中绝粮,为了让他生存下去,奶奶就咬咬牙送给了别人抚养。
没过几天,那家人送来消息,说孩子不知怎么的,没了。
这其中的蹊跷已不可证实,可能正是这孩子的夭折,惊醒了奶奶。
她不能在死守在贵州坐以待毙,她得找她的男人,她得活,得让孩子活。有个常在外面奔跑的老乡带来消息,爷爷可能在湖北。
于是一个足不出户的乡野妇人,带着自己仅存幼子,跟着带着不可考消息的老乡,奋然北上。
那时候,工农阶级的凯歌正在神州大地越唱越响,受苦难的四万万中国人民,很快就要站起来了。
不要骄奢自得 我们也只不过是历史之海中飘荡的小舟盛者必衰 无人能逃脱沉没的命运……”
【五】
接下来的事情有一部分我的记忆模糊了,还有一部分已经是众说纷纭、无人可证。踌躇再三,但做事还是得有始有终,就继续写吧。
奶奶带着幼子跟着老乡北上,一会去了湖北,似乎又去了湖南,一连找了几个省份。当时局势已经十分混乱,
战败的军队已几乎是在逃亡了,一个妇人带着孩子,找不找得也只是随缘罢了。这段的记忆我也实在是模糊了,最终在哪里找到爷爷的部队,也记不大清楚了。
只知道最终,奶奶在某地找到了爷爷的部队。找到了男人,就找到了希望。
可惜当时军队已是溃不成军,可能男人自己的希望也快要破灭了。只是看到娇妻幼子,心里自是喜不自胜,恐怕也为了夭折的孩子而抱头痛哭了一番。
眼泪还没擦干,部队似乎就地解散了。
爷爷带着奶奶回到了临颍老家。
这里有主屋,有宗祠,还有大房。
看过不少宅斗的小说,想到这样一个情境心里就不免生出很多精彩的戏码来。只是奶奶对此也忌讳莫深。
我问大房当时如何待她。“就那样啊”。她也只是这么说。
之前提过大房的后代在几年前有过来走动,那时候的我还不晓事,也能看出是并不好相与的一家人。
不过好在在临颍日子并不长,爷爷似乎又接到任务,带着奶奶去了江西。
去干什么,奶奶一个妇道人家似乎从来都不会去了解。她只知道男人在哪里,她就去哪里,所以她的所见后来也被发现可能只是事实的一面。
然后似乎又去了南京,又去了湖南。为什么爷爷没到台湾去?我曾经问奶奶。
“倒是也有机会去的,只是他一大家子,怎么舍得。而且老娘还在,年纪大走不得,他是一个很孝顺的,就更不可能去了。”奶奶如此感叹道。
接着解放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爷爷改了名,由雅致的清当改成了带有期盼意义的国定,便带着奶奶和孩子们,来到了广西柳州。
那大房呢?大房留在了老家,终生没有改嫁,直到爷爷去世,也没有再见一面。
记忆在这里有了分歧。据奶奶说,那时候爷爷到了柳州,隐姓埋名,白日里他去做工,她就持家带孩子。
这样平淡的叙述方式让我很长时间以为爷爷便是那万千沉默于人海中的国军将领一员,最终泯然于劳苦大众之中,又终究无力逃过后续的同类戕害。
何况奶奶这边的家族一直都是清贫的,甚至于从我记事起,就能感受到自己父母的结合只可用一个词形容:门不当户不对。
原因只有一个,爷爷卒于十年中,且是背负着极其不好的名声,以至于其妻室幼子一度无力重振家门,挣扎于贫困的泥淖中。而母亲家里八十年代已成朱门绣户,且外公声望高,受人敬重,后代也多为人中龙凤。
曾经我以为这便是所有的历史,但后来发现事实并不如此。
关于爷爷的逝世,是有另一番真相的;而看似来自不同阶层的外公和爷爷,其实曾是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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