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是一冬雪

还在回成都的半路,友人就发微信问我,可有怀旧感想?

似乎不为这趟行程写两个字,就有点对不起“乡愁”这个词。

我回复友人,“咋就没感觉呢”,没有乡愁填塞心间,没有感慨万千,没有翻江倒海的“忧伤”。

感性和矫情被打了封条,仅剩些莫名的淡然。

第二天清晨很早起床,喝完茶,百无聊奈,就沿着熟悉的小街往三医院方向走。

街头早已熙熙攘攘,熟悉的自贡话,熟悉的琳琅满目的小吃,熟悉的天空,总想捞起一些记忆的沉船,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贡井没啥变化,楼还是那楼,石板路还是七七八八地匍匐着,越往深处走,两侧的矮房破败依然。

听一起吃饭的老友聊起,自贡经济大滑坡,盛景早已不复当年,响当当的国企几乎垮得所剩无几,连唯一的一所大学“轻化工学院”也搬了一半去宜宾。

自贡似乎即将被历史的车辙遗忘,被时代的洪流湮没,在全川经济排行倒数最后几名,燊海井的确老旧了,高耸入云的天车消失了。

记得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自贡经济已经不配川C牌照了吗?”

该文一发,引起轩然大波,自贡网友们唇枪舌战,甚至有读友质疑我的用意——摸黑自贡。

他们也许不曾想到,自贡是叁叁的第二故乡,我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这片热土,滴滴汗水,滴滴血泪,就溅落在这些石板下面,积成一段无法平复的个人厚重。

现在,心底的结一点点松散,我就站在往日的入口,被阵阵嗖嗖的凉风搅扰着。

那些时光镶嵌在人生的旅程,将随我入土,随我如烟,好好坏坏,它们已然是生命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每个人的一生总要经历一些人、一些事,有欢喜,就有忧愁,有快乐,就有悲伤,所有的遇见都是前世的注定、今生的安排,来了,只有摊开双手接着,任命运一程一程的推着往前走。

有些记忆,就镌刻在沉船的桅杆上,再怎样刻意回避,一抖绳索,随即迎风猎猎。

只是,每走一段,结束时记得回头,在结尾处打个结,好好安放,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心无旁骛。

人生不就是不断结束又开始的过程吗?

我们总是从往事中走来,渐渐长大,成熟,通透,淡定,最终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也许,这就是我踟蹰贡井街头,不再感慨的因由吧。

我身本无乡,心安即归处。

友人特意翻出当年入职时的老照片,已经泛黄,二十多年了,世事沧桑,那些个青涩的小丫头们早已两鬓斑白。

友人握着我的手,嗫嚅着,刹那间红了眼眶。

说什么呢?

我们彼此握着,相对无言,脸上的皱褶早已明示,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个人命运也由此动荡,多舛,这些,是我们共同的经历,打着时代的烙印。

我们共同的好友彬早已不在人世,为情伤,为神伤,我们既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我只能用手机拍下老照片,小心翼翼着,怕惊醒了一段晦暗的日子。

我特意想穿过斜坡处的矮房,沿逼窄的巷弄拾级而下,去寻一寻当年风风叉叉的影子,那些脆亮的笑声一阵阵萦绕。

可是,巷子居然成了断头路,蓦然间,满心怅然。

没有一扇门会永远开着,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没有承诺会一成不变,不变的只有漂浮的记忆。

连续下了两场雨,平桥翻成了壮观的瀑布,浑浊不堪。

当年,每到夏日,我们就在平桥一侧的街边吃炒龙虾,喝夜啤酒,流光溢彩,满脸生花,没心没肺,那样的灿烂只属于青春。

那时的我们,穷得只剩一身青春,但我们是快乐的,现在的我们什么都有了,却唯独没有快乐。

一路走,一路丢,丢了最重要的东西,紧揣的都是些身外之物,这就是成熟的代价。

成熟,逼迫我们一次次向现实低头。

自贡菜巨辣,我已经完全适应不了,只能挑挑拣拣地吃,友人说我完全被成都同化了,口吻如同酒店老板斜睨的眼神。

我说我是自贡人,但搁在他手心的身份证是成都人,操的是成都口音,这当中几十年的沧海桑田,他怎会懂,于是,我干脆改口,我来自成都。

换来他热情地为我指路,介绍当地小吃。

我把自己扔在松软的大床上,盯着窗外雾蒙蒙的天,不知今夕是何年,直到闺蜜出现,才拉回散乱的思绪。

几年不见,闺蜜也见老,只有那对深深的酒窝还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她是一重点中学英语老师,口若悬河,引经据典,举一反三地给我洗脑,平日里挺能白话的叁叁只能乖乖地坐一旁,如同她的学生般虔诚。

我们一直聊到深夜,聊到喝完了两大瓶矿泉水,送她出酒店大门,街上已经人烟寥寥,有呼呼的风灌进领口,意识从来没有过的冰洌和清晰。

我知道我输了,只是需要一个清醒而睿智的旁观者来戳破真相,拉我上岸,这是我潜意识里不远千里来找她的原因。

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我不想一直装睡。我把这句话发给了姐姐。

姐姐在另一头沉默,我知道,她肯定哭了,在心里,我有她的切肤之痛。

我决定天亮即刻启程,回到滚滚红尘中去。

车上,我一直用宽大的披肩蒙着头佯装睡觉,思绪一直在闺蜜的话中跳跃,等我睁开眼,居然到了荣县,一切都猝不及防。

汽车从荣县徐徐穿城而过,也从心上碾过。

只认得“荣县”两个字,和它承载的人人事事,其他的陷入几十年的断崖中,陌生又陌生。

我下意识地盯着窗外看,下意识地希望赶快离开,可汽车在城边加气,我们只能下车,在入口等。

我再次被毫无征兆地滞留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一种自抑的情绪里,无力自拔,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我像个乡下人蹲在路边,裹紧了披风,瑟缩得像个孩子。

20分钟后,荣县在后视镜中渐渐后退,渐渐遥远,远到一个蛮荒的尽头,从此埋葬,永不开启。

一路经过的地名个个捻熟于心,我真正的故乡近在咫尺,但我回不去了。

她们说,有故乡的人才有春天,可是,我的故乡是一冬雪。

从我踏进那段路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有故乡。

春天永远迈不过冬的肩,我是背着雨水山上的人,内心息着乌云和泥土。

双古的牛峰山豁然入顶,截断了前世今生。我知道,穿过牛峰山幽暗的隧道,光明就在前面。

我再次给姐姐摁下发送键:这一趟旅程,如同我的人生,故乡、青春一一从面前掠过,上帝没有薄待,在帮我们打结。

结就放在牛峰山隧道的入口,用一片桉树叶盖着,姐姐,你可记得?

这段旅程如同一场梦,能解梦的,只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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