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往事 | 沧海月明珠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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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年在江南,是顾秋月和李长卿的初见,也是他们长达十六年生死相携的开端。

那一年的她,情窦初开,便遇见了世间最美好的男子,那一年的他,风华正茂,却已经对另一位女子心心念念了十年。

终究是痴情之障难破,无隙之梦难圆。

顾秋月是江南世家顾家的千金,父亲是当世大儒宁老先生的得意门生顾清一,先皇宣文帝钦点的状元,曾于翰林院身居要职,之后因与谢太后同出一门,为避结党之嫌,令其谪迁江南,留以后用。

故而,她虽生自京城,却长自江南,到了十四岁的时候,更是得了个江南才女之名。

顾秋月一直觉得这不过是个虚名。因为她的老师,当年名满京城的谢晚珠玉在前,她不过是有幸得谢晚教导,又刻苦求进,在去年的江南水患之时,给父亲提了些建议。

顾清一这些年政绩斐然,已官至江南巡抚,大宣又四境初定,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调任京城是迟早之事。那些人定是闻到了什么风声,才给她父亲薄面,她也才有了这虚名。

转眼到了天授十四年,皇上南巡,顾清一身为江南百官之首恭迎圣驾。这一年可以称得上是江南最热闹的一年了。

皇上南巡的目的并未明示,朝堂内外诸多猜疑。直到皇上诏见顾清一畅谈良久,众人才于薄雾中见晓。这是李长卿和顾清一君臣一心将帝国推向鼎盛的开端。

而顾秋月,也被命运裹挟,与这位威名远播却素未谋面的男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在这段波澜壮阔的篇章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江南第一楼盛名已久,顾秋月怀着惴惴之心,跟随侍卫登临阁顶。入眼便是如诗如画的江南美景,以及一身月白色常服,负手立于天地之间的李长卿,风姿卓然,丰神俊朗。

长卿,世人皆知当今圣上的威名,却总是忘了,他有着一个深情款款的名字,亦有着温文俊逸的容颜。若不是皇权加身,便定然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没有江山社稷,没有经史子集,更没有风花雪月,他们的谈话,自江南山水始,以大漠孤烟止。

顾秋月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李长卿,仿佛他并不是那高高在上威名远播的天子,而只是一个从家里偷偷跑出,泛舟天地,夜雨江湖的世家公子。

顾秋月在这清朗的氛围中静下心来,亦在这个明媚的午后,将长卿二字念进了心底。

待她回到府中,已是日暮时分。院中白兰花清幽的香气袭来,让她想起了那个临江阁顶的白衣公子,亦想起了刚刚和父亲的谈话。

父亲一生爱清名,期盼明君已久,她自然为父亲高兴。但父亲等她良久,为的却是另一件事。

“今日皇上言语间似是对你有意,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尽管今日一见,令顾秋月对李长卿已然心生情愫,却也不敢想李长卿会对她一见倾心。

“这份有意应是和情爱无关。君臣一心,本就可遇难求,若能缔结姻亲,便免去了诸多变数。”

顾清一向来清楚女儿的聪慧,而这也正是他的心结所在。

“皇上至今仍未婚,想来是一心社稷,对情爱之事不甚看中,你虽生性洒脱,却是至情的性子,为父很是担心。”

尽管如此,顾秋月心中仍旧是愿意的,毕竟见过了这世间最美好的男子,又有谁能再入此心呢?她一直困顿于世家的重重束缚,向往自由的天地,但是今日,她竟如此庆幸自己出身世家,庆幸李长卿看中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才让她有机会走到他的身边去。

那晚顾秋月向父亲言明了心意,但顾清一仍是心结难消。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的深刻道理。只是那时的她,竟如此决绝的想要到他的身边去,即便不是情爱,只是站在他的身边也是好的。

不久,顾清一调任京城的文书便下来了,顾秋月随着父亲来到了京城。繁华渐欲迷人眼,来到真正的天子脚下,她才知道她见过的李长卿,和世人口中的相去甚远。

自出生起便被立为储君,承社稷之重,聪慧好学,文武兼具。登基后,勤政爱民,平朝纲,定四境,创不世之功。终有了大宣如今的欣欣向荣之景。

顾秋月却在这辉煌的人生履历里,读出了孤独寂寥的意味。江南之行,那个临江阁顶的白衣公子,不过是他二十四年繁重人生的沧海一梦。

再见,已是第二年的秋天。

那时,他们的婚期已定。顾秋月待嫁闺中,除了应对大婚的诸多事宜,其余时间便在后园练剑。

顾秋月幼时曾生过一场重病,待见到谢晚之时,已然十岁,却仍是体弱,谢晚心有不忍,定要让林清平亲授剑法,以求强身健体。她也才有了这机缘,到后来身体竟真的慢慢变好,练剑也就成了每日的功课。

一想到宫中不比顾府这般自由,之后恐怕不能这般恣意了。顾秋月的剑势便不觉凌厉起来,搅得满园秋梅香气逼人。

待舞到尽兴,已是日光西斜,收剑转身,顾秋月便看到了立于梅树旁的李长卿,心中一惊,忙上前行礼。

李长卿也是心中惊异,眼前的女子这一动一静之间,竟像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不必多礼,朕只是今日得闲,过来看看。”

他清朗之声在园中响起,眉宇间神色舒展,但见顾秋月容颜清丽,额间沁着隐隐的汗珠,又不觉有些赧然。

“这就走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待顾秋月回过神来,一袭白色常服的他已然走远。她已是很久未见他,再见的喜悦和分别的怅然一齐涌上心头,令她不由生起一股眷恋酸涩之意。

这一别,竟又是许久未见。

天授十六年四月初八,帝后大婚,天下期盼已久,整个京城都洋溢在喜庆的气氛之中。朱雀门外朱雀大街十里锦红铺就,皇城内外满目鲜红,寂静了十二年的大宣皇宫,终于在这一天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经过了大婚的重重礼仪,祭拜过先祖,帝后于文宣殿上,接受诸臣的朝贺,恭祝之声声声不绝。

如此盛大的场面,李长卿经历过很多次,而这一次,却是他除了皇室身份之外,唯一一次具有个人意义的礼仪,思及往事,不禁心生感伤。

父皇母后伉俪情深,却英年早殇,他人生中如此重要的日子,却已是没有高堂在上。

而此时立于他身旁的女子,他亲手拉至身旁,要和他一起写入史册,生死相随的女子,却并不是他心中所爱。

入夜,宫中宴饮之声方歇,李长卿已然微醺,推开正阳宫的殿门,看到的就是顾秋月一身嫁衣端坐于床前的情景。

红丝锦配以碧玉珠,绣着凤凰于飞的图案,衬得满室风华潋滟。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容颜绝世,聪慧温婉中透着一丝英气,看向他的眸子却是理性清冷的,含情脉脉的眼睛,注视的从来都不是他。

想到此处,他不觉心中大痛,脑中也渐渐清明。

不,她们是不同的。同样的聪慧温婉,同样的英气,在她们身上表现的却孑然不同。一个在岁月的洗练中渐至超然,一个却是热烈而明媚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但他从来不是一个随意的人,既然选择了她,便会珍她重她。他也相信,他们定会像他的父皇母后那般,相爱相携。

即便现在还不可以,将来也一定可以的。

再看红烛下的她,清丽的容颜略显疲惫,想来这一天下来定是又累又饿,看到桌上摆放的点心,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饿了吧,这点心看着不错,一起吃些吧。”

此时的顾秋月,还在他一身红衣的惊艳和独自面对他的紧张之中,听到他如此轻快的语气,不觉莞尔一笑,来到桌前和他一起用起点心来。

一盘莲叶梅花糕见底,二人的饥饿疲累之感已是去了大半。

自从上次见过他后,顾秋月有很多疑问,但今日见到他,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身边的时候,又觉得那些都不值一提。

于是,长夜寂静,顾秋月定定地看着李长卿,欲言又止。

“你一定有很多疑问。以后时间多得很,我们慢慢来。”

“好。秋月也觉得这样很好。”

被他猜中心思,顾秋月心中有些懊恼,但又觉得似有清风略过心头,他们的相处比预想的要轻松明快得多。

红烛摇曳,一夜安好。

此时,自李长卿亲征北萧,已过去了三年。天授十六年夏,万物繁茂,处处一片生机。李长卿将于这个夏天,巡视漠北兵营。这本是计划之中的事情。

临行前,他想起和顾秋月的初见,她谈及漠北时的神情犹自清晰,于是在出巡的折子中,加了“皇后陪同”的批示。

也是在此次之后,李长卿的每一次出巡,都有了顾秋月的身影。

来到漠北,李长卿一刻都没有得闲,先是检阅了漠北大军,之后便一直与诸将议事。待他议完事从帐中出来,已是接近日暮。沉默的看了一会儿连着天际的无边草原,便转身向顾秋月的大帐行去。

此时的顾秋月,却是一身骑装,正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她初见这漠北的风光,想起自己少女时的心事,一时触怀,竟是无限感伤。

回望此时的漠北大营,已是模糊难辨。而在大营通往这里的路上,李长卿正策马而来。

她远远地看见了他,玄衣玉带衣袂飘飞,清越卓然中却是沙场血战风霜镌刻的高华内敛。

他亦看见了她,温婉清丽亦英气难掩的身影,此刻正独自立于茫茫的天穹之下。

他心下一动。自己从出生起就承社稷之重,从未放纵过。她本是如此美好的女子,她原本也是向往自由的吧,却被他拉至身旁,困于这王权之上。

于是他骑马上前,微微欠身,向她伸出了手。眼前的女子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脸上升起一抹喜色,将手放在他的掌中,顺着他的力道,轻盈地跃上马背。

“坐稳了。”

不待顾秋月回应,李长卿已挥手扬鞭,策马向着更远处疾驰而去。前路是延绵不尽的草原,身后是如血如泣的残阳。烈烈的风声,呼啸着掠过二人的脸庞。直到行至平静无澜的镜湖方歇。

二人在湖畔翻身下马。

“漠北与你想象的如何?”

“雄浑辽阔,一望无际,是我心中的漠北无疑了。只是......”

李长卿微微侧眉,静静地等着身旁的女子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只是,如此广袤无垠的土地,却是战事易起之地。”

闻言,李长卿若有所思,凝神望着远方许久,方道:

“不错。以前朕总想着以战止战,这次来漠北,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说着他忽然转身,将她凌乱的发丝抚至耳后,看着她的眼睛郑重的道:“秋月,以后不要一个人乱跑了。”

这双眸子是如此的摄人心魄,刚刚还怡然而立的顾秋月,此刻已是红霞满面,心跳如雷。

连带着镜湖的水面亦泛起阵阵涟漪。湖面上数名蒙面黑衣人,正由远及近,向着二人急速而来。

刚刚还满目柔情的李长卿,此时却嘴角微扬,周身肃杀之气顿起。

“来的正好。”

话音方落,由墨影带领的大宣皇室暗卫,已和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受伤落水之声不断,清澈的湖水顷刻间被染至血红。

为首的黑衣女子,眼看己方渐落下风,堪堪掠过墨影,执剑向着李长卿和顾秋月直刺而来。

这是顾秋月第一次面对如此险境,却是没有兵器在手,情急之下,她握紧先前李长卿递给她的马鞭,对着黑衣女子的手臂直直的抽了出去,一击既中,随即便听到了衣袖破裂之声,黑衣女子应声后退,被暗卫瞬间围攻。顺着日暮的微光,顾秋月看到了她手臂上的烈火印记。

“北萧皇室暗卫?” 顾秋月转头看向李长卿,而此时的李长卿却并未看她,只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顾秋月见他负手立于湖畔,看不出任何的心绪波澜,显然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应是等他们很久了。不由想到方才他的举动,淡淡的失落之感涌上心头,不再说话。

厮杀之声渐歇,黑衣人已被尽数斩杀,李长卿看了一眼为首的黑衣女子的样貌,便带着顾秋月骑马回了漠北大营。而那句郑重而柔情的叮嘱,伴着疾驰的马蹄声,淹没在了漠北的晚风里。

从漠北回到京城,已临近中秋。每年的中秋,李长卿都会在文宣殿宴请群臣。

今年却是格外不同,因为这一天亦是皇后顾氏的生辰,而她的芳名秋月便是源取于此。这应是李长卿登基以来最热闹的一次宫宴,而在这之后的每一次,次次皆如是。温婉贤德的一国之母,与传诵千年的皎皎明月,共同昭示着大宣的繁华盛世。

而每年的这个时候,长乐长公主都会回宫住上几天。李长卿对这唯一的妹妹可谓是疼宠之至,即便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让她政治联姻。而长乐长公主终是寻得良人,这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他们兄妹二人也是许久未见。李长卿看着长乐和顾秋月相谈甚欢,眼中竟不觉泛起笑意。于是,在群臣的祝酒之声中,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也忍不住多饮了几杯,待醉意渐渐袭来,他才意识到,她们竟同为谢晚教导。

不由想起多年前她还在时,那时他还是太子,长乐常常缠着她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每次她都能给出颇具新意的解答,还会引出几个有趣的故事。有时他也在一旁听的入神,总不免感叹她涉猎之广。

直到父皇崩殂,他登基为帝,她亦被迫卷入政治洪流,那样惬意的时光便不再了。

宫宴结束,李长卿来到御书房,今日的政务他本在白天都已处理完,但宫宴之上刑部侍郎的那位继妻,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唤了墨影。

墨影回道:“皇后娘娘刚刚派人去查了此人。”

“嗯。传信沈将军,原定之事先暂缓。”

沈瑞如今统领漠北大营,曾跟随李长卿在北萧的灭国之战中立下大功,一直深得李长卿信任。

提起沈瑞,李长卿总会想起那个人,那个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人。当年那个人深夜闯宫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尽管那时的他不过十四岁,却已是历经了朝堂的风雨,又肩负着帝国的重任。

有的事情尽管百般不愿,他还是不得不去做。

“你走之后,谁可堪大任?”

“北境沈瑞。”

今日观之,足见那个人的识人之明,亦可见李长卿的胸襟和气魄。

在御书房默然坐了很久,他才起身向着正阳宫而来。

这些年,李长卿习惯了皇宫深夜的寂静,顾秋月进宫后亦保持着这份寂静,她是知他的,又想到刚刚墨影的汇报,她亦是懂他的。

而此时的顾秋月,正坐在窗前,凝神望着天上的明月。

自漠北遇险之后,他亲自挑选了数名皇室暗卫,保护她的安全,原则上这些人直接听令于她,任她调遣。而经过此事,她也对站在他的身边,有了更清醒深刻的认识。

正想着,一转头,对上李长卿幽深的瞳眸,顾秋月小惊了一下,是思考得太沉,居然没有注意到他的靠近。李长卿也没预料她忽然回眸,一时愣在那里。

刚见她卸了朱钗,独坐窗前,如绸的黑发散落肩上,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清丽无双。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竟不自觉走到她的身后。他心中尴尬,面上却未动声色。

“生辰快乐。”

说着将一个精致的锦盒递到她面前。

“或许做不到年年都有,但这是你在宫里的第一个生辰,礼物是必须有的。”

“皇上已经送过很多礼物了。”

顾秋月接过锦盒,面露不解。

“那是他们置办的,这个不同。”

闻言,顾秋月强自压下心中的悸动,轻轻地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三根银色发带。

发带由玉雪山金蚕吐丝织就,金刚难断,火炼不化,纤细的丝带上,有云纹若隐若现,在夜晚的红烛下泛着莹莹微光。

顾秋月瞬间泪水氤氲了双眸,如果不是刚刚的那一番深思,她一定会以为眼前的男子,深深地爱着她。她是他亲自选定和他并肩前行的人,家国重任,阴谋环伺,容不得她懦弱无为,更无法奢望他的情与爱。

可那又怎样呢?哪怕只是这一刻,也是极好的。

“请皇上为秋月系上吧。”

一个月后,刑部侍郎因失察之罪入狱,他的那位继妻,竟与已覆灭的北萧皇室有所牵连,潜伏在京城已有多年,由此还引出了京城的诸多家眷仆从,一时之间满城腥风血雨。

与此同时,漠北大营的两名副将,在紧张莫测的局势中孤注一掷,被沈将军亲手斩于帐下。这二人与李长卿漠北遇刺难脱干系。

这场针对北萧残余势力的肃清持续了长达一个月之久。李长卿亦与顾清一议定,在漠北设立了独立的行政机构,专司与漠北各族的通商联姻和文化交流。

自此以后,大宣才真正迈入了疆域稳定,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的强盛时代。

也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李长卿和顾秋月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次年六月,皇长子降生,帝祭告郊庙,取名承平,是为承托江山之意。又二年,公主降生,正逢西南多地久旱得雨,帝后甚爱之,即封永平公主。

转眼,永平公主已然四岁,自她出生以来,宫中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宁静。一向爱清静的李长卿,也慢慢接受了此事。

在子女的教养上,他更多受到了先皇的影响,对承平严厉苛刻,对永平却宠爱娇惯的多,连顾秋月都觉得他有些纵容太过。

这一日,李长卿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却见一个娇小软糯的人,从桌案对面探出头来。

“父皇,您也送永平一匹马吧?”

李长卿抬头看了一眼小人,手中的笔却是未停。

“等你再长大些吧。”

没想到小人却仍不气馁。

“那......,永平也要入上书房读书,请父皇允准。”

闻言,李长卿虽微感诧异,心中却暗自欣慰,随即放下了手中的笔,一改往日的宠溺慈爱,郑重的问道。

“永平真的想清楚了?入上书房读书可是辛苦的很。”

小人见父皇面色严厉,也感受到了其中利害,但按她一贯的性子,即已开口,又哪有退缩的道理,于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父皇答应了。”

一直在旁看书的顾秋月,却忍不住出言阻止。

“皇上,此事不妥。”

永平向来大胆不忌,对于他们父女的互动,顾秋月从来都是旁观不语,这次事关一国之储君,岂能儿戏。

“没什么不妥的。当年长乐亦是如此,只是她不喜那些经国之道,总有些奇思妙想,先皇才另给她请了老师。”

顾秋月看着欢快的飞奔而去的小人,陷入沉思。

天授二十三年六月,皇长子承平宽仁聪敏,被正式册立为太子,时年六岁。两个月后,礼部奏请东宫出阁讲学习武,以承江山之重。

对于顾秋月来说,她的人生已是辉煌无比,难有人及。自她可以自由出入御书房以来,朝中也出现了很多存疑之声,请皇上扩充后宫的奏疏,不知凡几,皆被李长卿一言不发打了回去。

这些年,她站在李长卿的身边,见过了光芒万丈,也体会了幽暗心惊。

他珍她重她,但她却一直不知,他是否爱她。他有时候会忽然的沉默不语,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这种忧伤短暂疏离,极难察觉,威严如他虽尽力克制和隐藏,可深爱如她又怎会真的感受不到。

就像此刻的他,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只一瞬的失神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专注的批阅着奏章。

每到此时,她总是无法再想下去。总有更重要的事,分去了她的思绪。又或者她只是在逃避罢了。

想到几日后的秋猎,顾秋月总会觉得心中不安。

自天授十六年深秋的那场清洗,已然过去七年,众人似乎都忘记了这陈年往事。两个月前的太子册封大典,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都应依礼观典。景王亦从属地来到京城。

说起来,景王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是和先皇一起被议过储的人,手中曾握有西境兵权。先皇登基之初,以稳定四境为由,迫使其交出兵权。后又经林清平和李长卿的两次军事战略调整,他在军中的势力已基本全无。

这些年,景王一直在属地做他的闲散王爷。若不是七年前的那场刺杀,多多少少透出了景王的影子,才令李长卿深觉,其平静外表下的深幽难测。

那时,恰逢顾秋月有孕,李长卿不愿杀戮太重,虽寻到了蛛丝马迹,却并未深究,只是这些年一直命人关注着他的动向。

此次回京,李长卿感念他离京多年,特许他在京城多住些时日,待秋猎之后再回属地。这也正是顾秋月心中不安的原因。

一连三天的秋猎,整个九宗山热闹非凡,众人皆是满载而归。初学骑射的太子,亦有所斩获,李长卿龙颜大悦,命人于九华殿设下宴席嘉奖众人。

景王却在宴席之上忽然发难,九宗山下五千伏兵,京畿大营景王旧部王冉,擅调两万精兵,直击王城。

然而景王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李长卿的掌控之中,王冉所调之兵也并非去往京城,而是来了九宗山击杀叛乱。

九宗山下杀声四起,九华殿内一片死寂。殿上,丰神俊逸的李长卿低眉执杯沉默不语,身边是温婉清丽的顾秋月陪伴在侧。殿下,一身玄衣的景王独坐下首,眉清目朗却已是华发暗生。

他本想到这是孤注一掷,极难成功,可是骄傲如他,又岂肯苟活一世。

只听杯盏掷地之声响起,数十名景王死士一跃而出,与皇室暗卫厮杀在了一起。景王亦执剑向李长卿急刺而来,墨影飞身上前阻挡,却被击得连连后退。

“让本宫来。”

顾秋月一声清喝,夺过身边侍卫的长剑,执剑挡在了李长卿面前。她的剑法习自林清平,本是战场上杀敌制胜的剑法,虽然林清平在教她时做了改进,剑势不再那么凌厉,但仍是简练且直击要害的。

转眼间,景王已渐露败势。绝境之中,景王只能全力一击,他当年也是颇具盛名,文才武功兼具,此时又手握名剑长虹,这一击之下,竟将顾秋月手中的长剑,堪堪击断。危险当头,顾秋月却是不退,避过剑锋,将断剑直直送入景王右肩,迅勇而果决。右肩受伤的景王战力顿失,踉跄的退后几步。

此时,殿内的景王死士已被全部击杀,山下的厮杀声也渐渐停歇。景王眼中光芒尽失,自知大势已去,遂挥剑自刎于殿下,其惨其烈,令人动容。

他深爱的王妃已离世多年,他一生无儿无女,这茫茫世间仅他一人而已。生得惘然,死得亦惘然。

顾秋月想到此处,犹自怔怔。直到李长卿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她才回过神来。顾秋月从未见过这样的李长卿,周身凌厉的帝王之气震慑全场,幽深的眼里却满是碎裂的惊慌。

见她只是受了些许轻伤,并无大碍,李长卿方才恢复往日的镇定和威严。看着已然自刎的景王,想到他身负才学却难言抱负的一生,亦觉心中黯然。

回到京城后,李长卿送给顾秋月一柄长剑和一把匕首。

长剑是大宣立国之时,赫赫有名的女将军林染衣的佩剑,自她去世之后,一直被皇室珍藏。匕首,则是李长卿昔年在漠北征战时偶得的,称作梅花匕,因匕柄有一枚梅花印记而得名,匕身由陨铁所铸,削铁如泥,李长卿甚是喜爱。

这一日,李长卿早早的处理完政事,来到正阳宫。顾秋月正靠在床上看书,旁边的伤药一动未动,显然还未上过。

李长卿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话语间略带埋怨。

“朕知你剑法极好,却也不该兀自冒险。好在只是皮外伤,也应按时上药,不要留了疤痕才好。”

顾秋月放下手中的书,见他虽面有不满,但眉目却是舒朗的。

“说到剑法,原是因秋月少时体弱,老师心有不忍,定要让她的夫君亲授剑法,我也才有了这机缘。”

她的剑法承自何人,李长卿自然是知道的,他一直默默不语,专心地听她讲着往事。

说到这里,顾秋月顿了一顿,抬眸看着面前温文俊逸的男子,心事一览无余。

“秋月一直很羡慕他们的感情。”

闻言,李长卿的心绪复杂难明,沉默了许久方道:

“是啊,是很令人羡慕。你老师她,少女时便名动京城,和当时同样名动京城的林家二公子,两情相悦,订有婚约,不知羡煞了多少京城的少男少女。”

说着,他拿起身边的药,轻轻地给她敷在伤口上。温柔的气息萦绕,惹得顾秋月心影浮动,盈盈的双眸望进李长卿幽深的眼睛里。

李长卿亦有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将她深深地拥入了怀中。

深秋的夜晚微凉,帐中的暖意却直焚心底。他困于过往,爱而不自知,她心有茫然,却深爱而不悔。

那晚,他们有了第三个孩子。

五月的春光正好,顾秋月再有身孕以来,总觉得心浮气躁。唯有在藏书阁中,方能寻得几分安逸。

藏书阁中有单独一层的藏书,几乎全是孤本。邻窗的位置摆放着一个书案,上面是读了一半的孤本。书案的左上角是一个花瓶,插着当季的鲜花,旁边燃着香,常年不断,仿佛一直有人坐在那里看书一般。

每次来藏书阁,顾秋月都要亲自插花燃香,就像当年在谢晚身边一样。谢晚不喜谈及宫中之事,宫中却有很多人不肯忘记她。

“老师已多年没有消息,上次收到书信,还是父亲北上赴任前。”

顾秋月心中想着,不觉有些怅然。她经过了朝堂诸事,见过了藏书阁之清幽,想到了江南梅花树下并肩而立的身影,也渐渐体会到了谢晚的心境。

她命人在旁边的书阁,另外安置了书案,看的多也是经略之书,只偶尔取几本孤本来读。

说起来,若不是她为了查梅花匕的出处,几乎翻遍了整个孤本阁,她是无论如何都很难看到,珍藏于书阁之中的那几十卷画作的。

画上画的是同一个人。

或坐或立,或凝眉或深思,每一卷的画中之人,皆如远山芙蓉温婉绝世。能将老师的神韵描绘的如此之像,作画之人除了有非凡的笔力,定还有......满腔的深情。

是啊,满腔的深情。

“天授四年五月初三  李长卿”

“天授四年八月十六  李长卿”

......

“天授十一年腊月十二  李长卿”

......

“天授十四年七月初三  李长卿”

时间停在天授十四年七月初三,她清楚的记得这一天,正是她和李长卿初见的前一日。

顾秋月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藏书阁的,站在阁外的玉阶之上,恰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文宣殿,那里灯火通明,来往商议国事的朝臣不断,坐于正殿之上的,是整个大宣的主人,也是她的夫君。

他对她的珍与重,情真意切,他对她的爱与恋,一直成谜。

她不由望向远方的天际,隔着厚厚的宫墙,却是什么也看不到。单薄倔强的身影,似是再也受不住这初夏的微风,就这样,在十几阶的玉阶之上,直直地摔了下去。

文宣殿上,关于西境和相邻各国的通商方略,讨论了一天方才议定。众人散去,李长卿正独自坐在殿上沉思。听到顾秋月摔下台阶的消息,来不及细问缘由,便急匆匆的来到正阳宫。

此时的正阳宫已忙作一团。

直到黎明时分,顾秋月才将将睡去。这一夜,是她此生渡过的最漫长的一夜了。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她的伤势虽无大碍,腹中的胎儿却是早产,她也在生产之中九死一生,好在最终母子平安,实是万幸。

朦胧之中,她听到李长卿给他们的孩子,取名李释,听到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在外殿大发雷霆,也听到了他在听完墨影汇报后的沉默不语。

这一沉默,却是至死未言。

她在沉痛之中,未看到孤本中关于梅花匕的记载,也错过了那滴罕有的帝王之泪。

三个月后,顾秋月的身体已恢复了大半。初秋的暖风徐徐,她独自站在洛华宫的正殿,宫中宫殿数不胜数,唯有这一座不同。八年来,她在宫前经过无数次,却从未进来过。

直到日暮时分,她才从洛华宫出来。走在宫中的青石路上,她想起了画中的那首小诗。

“归晚。思何限。伤春谁作嬉游伴。只有飞来花片。几回愁映眉山远。总被东风惊散。”

路的尽头,是等她已久的李长卿。是她的夫君,李长卿。

终篇

那年的冬天,顾秋月染了极重的风寒,之后身体便再未大好。有幼时的旧疾,也有新添的病患。

大宣循着历史的车轮,逐渐的迈入鼎盛。李长卿遍寻名医,也未能换来顾秋月更长的生命。

之后的八年。她对朝堂的影响,依旧举重若轻。大宣的辉煌亦应有她浓重的一笔。

而在那场意外风波中到来的李释,因为早生的缘故,一直体弱。顾秋月常常亲自教他读书,陪他练剑。

有时候,她会看着梅树下练剑的少年,陷入遥远的记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年父亲的话犹在耳畔,她终究是体会到了其中的深刻道理。

她将梅花匕留给了李释,盼望他能做到,她未曾做到的坚与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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