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井——1938年重庆故事集(小说)

“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太懂。但是,人可以这样地薄情寡义吗?”伍道祖十分惆怅地说,“婚姻难道只能是一地鸡毛的结局?”

“是有的,不是所有,”戴兰说,“这个所谓的表姐的做法固然令人不齿,但也算事出有因。从一开始,两个人的结合就是个错误。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靠一时冲动肯定是长久不了的。”

俞小蛮不满地说:

“什么层次不层次?你眼里也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不成!我相信马凯莉是爱王二的,那绝对是纯粹的爱!可能后来受了谁的唆使,或者对王二有些失望,才会改变想法。要相信纯真的爱情!”

“那么你想过没有,马凯莉为什么会喜欢王二这种粗人?凭她的资本,王二连靠近她的机会也没有!她有毛病啊?”戴兰问。

“正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这种感情才称得上纯粹!再说了,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

俞小蛮的话貌似有些道理,实际上是诡辩。喜欢一个人不是不需要理由,而是往往被表象浓烈的情感遮掩住了所有理由,并且自觉不自觉地升华为一种美好的甚至于高尚的文明表述。什么叫纯粹?被有趣的灵魂吸引或者被美好的肉体吸引,本质上有高低之分吗?

应该这样想,马凯莉当时死心塌地地跟定了王二,是因为那时候的王二恰巧符合了马凯莉对男性的所有想像,健壮、勇武,相貌堂堂。她的亲睐极为正常。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关注点转移了,不再只看重男人的外貌,期望值忽然上升了几个层级,内心的需求完全不可能得到满足,继而失望,乃至心生怨念。

空有外表的人最终是上不了台面的,王二皮囊虽好,经不起检视。他的鄙陋超乎想像。打个类似的比方,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美女,后来发现这女的除了外表一无是处,他必然是要后悔的。他错了吗?当然没有。相反,人人都会同情他,怪他自己当初瞎了狗眼。

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警悟,继而自我怀疑,继而悔不当初。所谓文明,就是不断设定道德边界,安慰所有扼杀想像后的失落,制造出泛着崇高色彩的责任感。

“所以,假如你是马凯莉,你一样会对王二心生厌恶!”我对俞小蛮说,“同时,如果我是那个王二,迟早难免会有腻烦滋生,是迟早。任何人,整天吃鱼翅燕窝,他也会受不了。”

“我才不会!”俞小蛮坚持自己的观点。

戴兰笑着说:

“也许你不会,但男人可能都会。”

“你们不要把人性想得那么复杂可怕好不好?”蒋和珍似乎有些焦急地说。

“其实并不复杂也不可怕,”戴兰说,“只要不是抱有过多浪漫的幻想,胡乱期望,就能正确面对最真实的人性选择。”

是的,举案齐眉或者白头偕老,是努力维护的结果,而不是事物发展的唯一趋势和走向。每一个点本来就是散射状的,导致抉择千差万别。

“有人被你偏颇的观点带着跑远了,”伍道祖这时说,“力夫,当你谈论人性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支撑你的观点的经验来源于什么?仅仅是对身边人的一些印象和分析吗?典型的坐井观天啊!知道什么叫科学依据否?”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的所谓科学,”我有点儿赌气地说。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证明你真的幼稚。”

“难道你很成熟?”沙狄替我抱不平了。

其实在可不必,我从来不是不愿接受批评的那种人,关键是要有让我信服的道理。我问伍道祖:

“科学到底是什么?不是绝对真理,只是一种寻求,一种论证。人类通过经验进而思考,就是科学的起源,也可以说是科学本身。而你,总要将科学割裂出来,有意显示它的高不可攀,你敢说确信自己的认知吗?”

“科学从来不会教人确信什么,它教人怀疑和解答疑惑。我知道科学源自于哲学和宗教,那是一切文明形式的基础,但是,花朵源自于植物,只为显示其美丽吗?科学的最终目的,我认为并不是真相,而是合理延续。打破幻想是一种方式,制造梦想也是一种方式。”

“那么就你所说,人类几千年前就在制造梦想了,和你眼中的科学有一毛钱关系吗?”我问。

“不是一个概念。”

“怎么不是一个概念?”我还说,“其实是一回事,现在不过是具像化了,强行安给它一个名头罢。之后,在世界范围内强化其力量,让所有人怯于质疑,甚至超越宗教之上。”

伍道祖没了立即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说:

“算了,我懒得和你争辨,感觉没意思。”

“你为什么要认输?”俞小蛮叫道。

“难道你觉得是力夫赢了?”伍道祖人假思索地反问,“他可没那么容易说服我。俞小蛮,你感觉我们两个,哪一个说得更有道理一些?”

“自然是你,我一直觉得你代表正确!”

“简直是放屁!”沙狄回应道,“又一个猪油蒙了心的。你以为他是真理的化身呢!”

戴兰笑着说:

“你得允许她崇拜一个人哪。你也可以说力夫代表着正确呀。”

可是,谁能代表正确呢?没有人。我也好,伍道祖也好,都只是从自己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因为认知的限制,远不曾拥有各自完善的系统性的思考。如果所说的听来有点道理,也只是因为作为听众的他们日常疏忽于从内心学着去思考。伍道祖说的有道理吗?当然有,前提是试着站在他的角度;我呢?我的想法其实比较芜杂,喜欢凭着直觉进行辩解和分析,所以导致在更为理性的伍道祖面前,他多少会有些不屑的。最后他会感觉没意思。

落寞情绪是有感染性的,忽然间我也感觉到好没意思啊。我不知道自己愿意不愿意带动气氛,让大家接着活跃起来。

蒋和珍轻言细语地说,不如由她来讲一个小故事,用以充填尴尬带来的空白。

故事果然很短,大概就只有几句话吧。看来她真的不擅长讲故事的。但是,故事的好坏与长短是没有关系的。对于沉迷于故事细节的人来说,蒋和珍讲的不是一个好故事。

大轰炸发生前,她们家的小院子里凿了一口深井,井沿到底将近有三十米,水质非常好。她很害怕走到井边儿去,似乎那是一个无底的深洞,会吞没靠近的所有东西。井内墙壁上长满青苔,湿滑幽暗,又似乎对她有着吸引的一股魔力,总在诱惑着她壮着胆子趴在井边儿朝里窥视。有一天,她再次趴着井沿向下看,忽然觉得一阵恍惚,似乎透过黑暗的井道,与水底的一只眼睛对视。她晕倒了。醒来时,家里人告诉她,早晨从井里提起的水完全不像先前那样清澈,而是变成了红色,生满铁锈一般。请来掏井工进行了打捞,里面却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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