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小胡同


【原创散文】

小胡同

文/伊宁


我尝试着用最温柔的声音唱她,就像我是她不小心弹落的一个音符,蹦跳过盐粒一样腌渍无数脚印的黄沙路,蹦跳过举起华盖俯仰春秋的大榆树,蹦跳过骤雨初歇心花怒放的木耳,蹦跳过只此青绿的菜园紫气东来的葡萄架,蹦跳过风吹稻浪的田野静静吟哦的小河,蹦跳过永无止境的公路沉默寡言的群山,蹦跳过遥远又遥远的天边云上又云上的太阳……然后,我又蹦跳着回来,以婴儿的姿态躺在她的怀里。片片绿荫覆在我的头上,点点阳光都是时间的碎银,蛙鸣跋山涉水,只为夜晚给我铺一张梦幻的床。我一生反复播放的大片都在这里。

嵇二姑夫又早起了。那把大扫帚挥舞过无数个黎明,细小榆钱被他赶到我家的木栅栏下,那里就长出一片茂密的小榆树。还有李家、侯家、赵家,我们的小榆树被修剪成墙,小胡同就有了翠绿的包装。最美不过春末夏初,晚风骀荡,茶余饭后的人们陆续来到嵇二姑夫家的两棵大榆树下。那是大门左右各长的大榆树,经常被孩子们系了绳子荡秋千。因此白天骑车进胡同一定要当心,一不小心就会被荡下车子,歪倒在我家的榆树墙上,再使劲,母亲就要开窗喊了:“别倚坏了杖子!”那人被小孩欺负,又被大人驱赶,气得干瞪眼,拾起车子,飞奔而去。小孩子继续无邪地笑着,小燕子从我家前窗穿过后窗,快乐地飞着。燕窝垒得檐下满满的,一,二,三,四,五,最多时候有过10个。我担心那里面有蛇,从不敢去触摸,倒是弟弟淘气,冬天为了吃麻雀,捣坏了几个。春天一来,燕窝主人就把房子修缮了。但补丁毕竟是补丁,看上去总是一个新鲜欲坠的疤。也有一个把窝安在了屋里,灶台烟云缭乱的时候,它们就在窝里欢叫,嫩黄的小嘴时隐时现。当我们开窗或者开门,燕子先生也许燕子太太就会忽地飞将出去,为了新生命,多大的辛苦和付出都是值得和幸福。我最爱看的是燕子在电线杆上谱曲,没有五条线四个间九个音位,它们就一直弹两根弦,弹完了白天,弹夜晚,像我年轻的父母,像小胡同里所有劳碌的长辈。

嵇二姑夫是小胡同的灵魂人物,有他在,大榆树就在,快乐的黄昏和夜晚就在。聚拢而来的人群不分男女老少,坐在嵇二姑夫亲手搭建的条凳上。“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在我们乡下不说点灵异就太无趣了。“我就说呢,那韩哑巴,怎么会被车撞了?头一天采菜的时候,她偏往坟上走,结果一脚踩空,掉棺材里面去了。跟她一起走的人就寻思,这人呢,哪儿去了?扭头一看,妈呀,她从坟里爬出来了!还一脸傻笑,太瘆人了。所以第二天人就被车收走了。”“还说呢,有人千赶万赶,就是为了赶鬼门关。东沟老费家那小子,来奶奶家串门,奶奶留吃饭,他不肯。舅舅说,住一晚再走吧,不差那一会儿,他不听。这小子就是一个急啊,走到供销社,还没拐弯呢,就被一辆大挂车直接顶墙上去了……”说的人沉默了,听的人仿佛被喷了一脸血腥,大榆树一声不吭。“我怎么就没看见孙二丫出门呢?”问的人一下把我们拉进那片稻田,中间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少有炊烟升起,经常有一个男孩在门口独自玩耍。“听说是完全疯了,饭也不做,炕也不烧,冷了就直接坐到锅里去……”我把惊掉的下巴扶了扶,继续听。“有一天,许是太冷了,她烧火,想把屋子烧暖一些,结果柴火连成一片,房子烧着了,男人和孩子逃出去了,她把自己烧没了。”知道夜色为什么是黑的了,它可以尽情遮挡悲哀。小人物说小人物的故事,大人物说大人物的故事,我们在阶层固化里念一辈子真经。我不是爱听,而是真的没有什么可听,也许没有营养的乡野趣闻填满了小胡同的耳朵,但我心里依然幻想比这有趣的书里的故事,电影里的故事,因为我认字了。

曾不止一次提及胡同尽头,那位李姓诗人的书斋。为了看书,我给他们看孩子。几百本书都属于我,看得懂看不懂,我都看。“吃饭了!”母亲喊我的时候,盆里的土豆丝已所剩无几。可我得抓紧看完,明天换下一本。就着暗淡的天光,我把最后一页合上,骨瘦如柴的小腿麻了,我从窗台跳下来就像一只青蛙。

小胡同有点骚乱。弟弟拿着小棍跑回来,鼻涕哭的老长:“二姐,余法斌把我打了!”余!法!斌!我咬牙切齿地冲出去,永远惹事的弟弟颠颠跟在我身后。“是你打我弟弟了吗?”我质问余法斌。“嗯呢,怎么滴?”他肥胖的圆脸显出满不在乎。怎么滴?“啪——”必须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我拉起弟弟就往回跑,锁上大门,鸣金收兵。反正我打的是我同学,我同学打我弟弟,就不行。小胡同那边,余法斌的姐姐们也上来了。不开大门,叫骂去吧。我和弟弟坐在炕上玩扑克,他跟我耍赖,我挠他胳肢窝。“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满炕打滚。就剩我俩了,家里人都去哪儿了?

父母在田间劳作,打下手的是姐姐和妹妹。明净似的稻池,映着一家四口勤劳的身影。妹妹负责分秧扔秧,姐姐插秧的速度很快,已经可抵半个大人了。当她直起身的时候,你分明可见的二八年华就灿然在她身上。为此,小胡同经常会有一位倪姓大叔光临。推开虚掩的大门,他进院就喊:“亲家,啥时候答应我啊,让你家大姑娘跟我儿子处对象?”父亲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答应,孩子太小了,等长大了再说。”倪姓大叔的毛驴车拴在嵇二姑夫的大榆树上,从我家后窗一眼可以望到。但每隔一会儿,倪姓大叔还是起身观望一下,他那车里装的都是值钱的“破烂”——他靠收废品起家。他跟父亲吹嘘自己过得如何富裕,如果姐姐嫁过去,一定会过得如何好。但父亲不为所动。他对孩子的管教就是——不能学坏,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都会家法伺候。姐姐是在一片赞誉中长大的,人越长越美,心也越长越野。她听见本村的小青年在小胡同里吹口哨,就会红着脸说:“烦人!”如坐针毡地把我俩的闺房走个遍。等到了晚上,又有人在小胡同里喊:“喂,出来啊!”她就拉着我说:“出去一会儿吧,爸不会说的。”我就陪她跟那些青年男女混在一起。明亮的月光下,有人弹吉他,气氛哀伤而又热烈,我表哥也在里面。所谓的青春,总该有音乐或文学加以点缀,才有青春的样子和味道。我成本成本地写日记,成本成本地抄歌词,也给自己录过磁带。停电的漆黑夜晚,我像夜莺一样给家人们唱歌,母亲笑我有点疯。但姐姐是最疯的啊,她在小胡同之外徘徊,跟那些人走出很远。一个漆黑夜晚,暴怒的父亲手持菜刀和炉钩子守在大门口,他要教训不听话的女儿。姐姐哆嗦着不敢靠前,只好在小胡同里翻越栅栏,跳进后园,爬窗户进屋的时候又蹬碎了一坛蜂蜜葡萄。心惊胆战的夜晚,终于在鼾声里平息。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在门外叫骂:“再出去,我打折你腿!”姐姐像没听见一样,翻身又睡过去了。说心里话,父母这辈子跟她操心最多。

之后,小胡同好像也一天天长大了。孩子们出去了再没有回来,回来的也都变了模样。大榆树在嵇二姑夫去世后被完全砍掉,连根拔除的那一瞬间,好像被掘了祖坟,成千的蚂蚁搬家。我家新盖了房子,榆树墙全部废掉,取而代之的是红砖院墙。李家、侯家、赵家,也都用院墙代替了榆树墙。小胡同没有了柔软,也消逝了笑声。嵇大嫂练什么功走火入魔上吊了,嵇二嫂在丈夫车祸后改嫁了,大姑父钓鱼时心梗永远睡着了,农民诗人发表几首小诗后再也没有拿起笔,丽娟远嫁日本再无消息,金大娘在发大水后第二年被人从邻村的柴垛下面找到衣物,四姑娘轰轰烈烈结婚又轰轰烈烈离婚,永远亲切叫我“姐姐”的李家大公子也终于娶妻生子延续了香火,一向开朗乐观的大嫂没有敌得过扩散的癌细胞,年轻的朝族人都去了韩国……还有,就是我们兄弟姐妹,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到小胡同聚一聚。

多么安静,风从小胡同里走过,连一片树叶的附和都没有。像一个迟暮的老人,除了张望回归的脚步,送别不舍的亲情,小胡同还有笔直的烟囱。每到冬日黄昏,标记家门的方向总会炊烟袅袅。酸菜猪肉馅饺子包了那么多,吃不完必须打包拿走,我的父母,一年也就那么几天,是最快乐的。为此,我愿意让自己活得像个陀螺,以致近乎武功尽废(放下音乐和文学),帮弟弟娶媳妇,借钱给妹妹买楼,无论刮风下雨,把自己的爱心孝心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小胡同。只因为,那是家。

也曾哭着一次一次离开,因为父母持续多年的战争比钢铁还要坚硬;也曾一次一次笑着归来,因为小小的荣耀和急于表达的感恩。站在小胡同里,我的眼睛就会盛满星光,请收下这样一份告白:当年那个早产的不足四斤的女婴,孱弱地躺在农村土炕上,一翻身走到了今天,她有多么幸运,又有多么感激,是小胡同给了她生命的微光,一生的能量。


下附歌词:


小胡同

文/伊宁

低飞的蜻蜓占据了整个黄昏

我们仰头像看一场露天电影

榆树下聚拢茂密的笑声

蛙鸣跋山涉水弹奏着心情

牵牛花唤醒露珠的黎明

一场小雨意外了木耳的曾经

一串串脚印就此研学旅行

一生的梦关联了某根神经

我再也走不出散落的花影

小胡同召唤我用竖起的烟囱

黄沙路也许硌得我脚底生疼

但妈妈站在门口依然那么年轻

有多少奔赴和不明所以的痛

在我归来后仍要诉说给你听

风霜雨雪在你这里都会变晴

黑暗中你把离群的星星安放到天空

2022年5月3日星期二(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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