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到农场后我被分配在半农半牧的畜牧队,离着大山不远。我和同伴爬过山: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回首望去,太阳才刚刚升起;驼红色的,像个硕大的蛋黄,在秋日里暖洋洋的并不耀眼。天蓝得惊人,像水洗过一般。目光所及,苍莽大地之间:村荘、树林、湖泊和草滩好像都被包裹在那透明般的金色霞光里。啊!多么美!有如初尝异香。背后是巍巍大山,脚下是无边的原野。空气清新,气象壮阔,婉如初始。
我将在这个地方生存,在这个地方长大并老去……一时间心情起伏,有了种不可言状的触动。这完全不属于一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学生思考的东西,可它就在我心头一闪而过。
后来我结识了马和那位老人。其实他并不老,只是我们太年轻。他应该正值壮年。身材结实却矮小,目光炯炯有神。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因此那眼神才变得尖锐,充满着警觉,他生就一张毫无表情的黄脸,因此他的面目并不可爱。他姓边,人们都叫他侉子。“侉子”是此地人对于来自中原一带省份人的戏称。并没有多少恶意。
畜牧队以西是一片广阔的草滩直抵山边的旷野。秋末时节,争先恐后窜出的草芽,在已经泛黄的叶茎下,伸展出一层不屈的绿色。远远望去,呈现出一种黄绿相间油画般的绚丽色彩。草地紧连着一片望不到边的湖面和湿地。能见到岸边行将败落的白色或粉色的小巧莲花。从队上绕过这片湖区需要马儿跑上一个时辰。我头一次看见老边骑马,正是在湖边的草滩上。他要去山脚下一个偏僻的小村——二道沟,这当然是以后知道的。
只见他手臂上挎着一篮鸡蛋。坐下的公马,四蹄稳健,温顺而骄傲地昂着头。在草地上漂浮一般地急走着。侉子骑在高大的马背上,远远看去如同孩童一般。让人忍俊不禁,可看得我眼睛发呆,心生羡慕。
那匹公马,有大自然赋予它的全部美质,高大均称,强壮健美。全身是缎子般闪亮的栗色皮毛,鼻梁和膝盖以下是雪白的条斑。迎面跑来时目光闪烁,无惧无畏。
我认识老边是因为总去马号看马。开始他并不搭理我。有一次我看见人手少,就主动帮他背苜蓿铡芦草,才算有了说话的机会。他问过我:你们在大城市活的好好的,到这穷地方干啥来?我说我也搞不明白,你应该去趟北京,问问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知道了。侉子就咧了咧干瘪的嘴唇,啥都没说。后来我一有时间,就去马号帮他干活,想接近他和马。
一天,塔队长兴冲冲地找到我,劈头盖脸地问道:小李子,你入团了没有?我说没有想过,我能争取。队长有些急,说你狗日的连申请书都没写,还争取个球!我说队长你怎么骂人呢?你才是狗日的。队长没有翻脸,反而笑了:俺是想用你哩,咋不知个好歹。俺看你身体好得很,又有文化。想派你去喂马。我顿时就高兴起来,说队长你放心,我回去就写入团申请。他嘱咐我,有些事你得给俺盯着点;俺就不相信这老家伙敢胡日鬼,再咋说他也是个老军工哩。队长在说老边。
当时我对此有不同意见: 认为监督人的活儿本身就不光明正大。就说:我保证喂好马,可不会监督人。队长不解:俺说监督了啥?有事你告诉俺,没事儿就算球!你们这群学生娃儿,净耍嘴头子,让俺咋说哩?你呀,给俺记住喽:一是要听话,二是要吃苦。做到这两样,别说入团,俺保你干啥都行。
我在畜牧队的时候,铃子在五队已经当上了文书。不知当时领导上出于何种考量,把我们同一学校的男女生分开安置。因此,我想见她必须要往东穿过一片方圆五六里极为荒僻的沙丘。这种地貌在此地还有多处。因此我想像在远古之初,腾格里和毛乌素应该是连在一起的沙漠,在冰川期才被分割开来。人在年轻时总是充满着想象。我已经得到了天天亲近马的愿望。我还想得到爱。于是一天早上我穿过了那片沙丘去看铃子,心里兴奋异常。那是一种十分甜美的躁动。行走在如此荒芜之中,眼前却充盈着海市蜃楼般的美景。
有人把我领近铃子住的那排房子,悄悄地喊了一声没有动静,当我再喊时,铃子就出现在我眼前,并把身后的门紧紧的关上。我不敢相信,那个腼腆精瘦的女学生竟然变成一个颇有城府,微黑而俏丽的大姑娘。铃子惊喜的神色一闪而逝。她劈头问道:李春,你怎么来了?我张着嘴不知所云,仿佛挨了一闷棍。
“我就是想看看你,我们不是说好……”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现在真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我们俩的事儿你到底怎么想?”
“你对我好,我怎么会忘呢?可是我正在接受组织考验,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
“铃子,追求进步怎么会影响个人问题?”
“好啦,我俩还年轻,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突然我觉得很憋屈,仿佛兜头泼来一盆冷水。这时她同屋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走了出来,仅从外表看她既不美也不丑,清清爽爽,很是受看。她叫小秀,是本地知青。她说话却噘噘逼人:人家在追求进步,没有时间谈情说爱哟!……
铃子有些霸道,朝人家一挥手:回屋去,这没你什么事。那姑娘嗔怪地叫了起来:哎噢,还没怎么地,脾气就长了。
铃子往前走了几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今天我不能送你,你回去吧。千万别多想,有事儿我让人捎信去,好嗎?”见我犹豫,她几乎哀求道:“这里是武装连,要求的比你们畜牧队严多了,我要注意影响。”
心里虽然沮丧之极,可看着她那庄严肃穆紧张兮兮的样子,禁不住无奈地笑出了声。
那天我是饿着肚子回来的。没有看见那嫣然一笑。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想入非非?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在荒凉的沙丘间疯跑了一阵后,仰望天空把自己重重的摔在沙地上,望着悠悠白云,一时委屈的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就想起挨板砖时的情景。
那时我们刚报了名,经常去学校去打听消息。一天我和玲子刚走出校门。铃子突然把我拉到一边,神色慌张地指着马路对面的几个人中一个高个子欲言又止,就转身往回走。我一把拉住她:你怕他干什么?他是谁?铃子怯怯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说道:他叫大牛,在我前院住。他老是缠着我。
我想对她说过的话,到了兑现的时候了,就不由得往那边挑衅性的望了一眼。但心里还是不明就里,就问她:他为什么缠着你?铃子仍旧低着头,喏喏的说:初一的时候(节粮度荒第三个年头),有次放学回家,发现老家来了几位亲戚,给我留下的饭所剩无几,心里委屈,就哭着跑了出来……后来就遇见了大牛。他带我出去吃了饭还喝了些酒……
我感到有些不妙。就催问她。那时的玲子仿佛已到青春期。虽然清瘦了些,尚不成熟。但已然是个美丽脱俗的小姑娘,此情此景使人充满了爱怜。后来玲子断断续续的说道:那时我已经没有了一点儿主意,吃了人家的饭,就跟着他去了他家的小屋……
我的头嗡的响了一下,像是被人迎胸一击,眼睛刺向马路对过,愤愤地说:你一个女孩儿,怎么胆这么大?后来怎么样?
铃子抬起头镇静地看着我说:没有,他什么也没做。他是个又疯又痴的傢伙,他只是喜欢我。从那以后就一直缠着我。听说我报名支边,他也想去。可咱们区只收学生。这家伙就急了,前天装着串门儿去我家找我,被我爸轰了出来。
我心里象咽下只苍蝇,质疑大牛在小屋里会那么老实,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今天我们俩在一起,看他能怎么样?铃子又现出那种好看的笑:我知道,可今天他们人多,我看我们还是上学校躲一躲。话音未落,大牛那几个人就从马路那边走了过来。
大牛留着个偏分。阴沉着一张长脸,眼睛盯着我露出些许杀气。那会我的血已经涌了上来,迎住他的目光,推开玲子大声说:你回家!看他们把我怎么样?玲子迟疑了一会儿转身要走。被大牛拦住。这家伙不屑地扫了我一眼,对铃子说:怎么着,这么快就有主啦!告诉你,你走到哪儿老子也能找到你。
那时我要矮大牛大半头,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可我竟然冲了上去大喝道:放开她!大牛一惊,歪过头同样酸溜溜地盯着我说:行啊,够意思。小毛孩子毛长齐了吗?
应该说玲子当时的表现也很够意思,她对大牛说: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就是有主了你也管不着!大牛脸色铁青,对着我就上开了粗话:我过手的东西你也想玩,想找死?说着就拽住我的衣领,几个人同时也围了上来。我毫无惧色出手如闪电,对着他的下巴一记漂亮的上勾。随着大牛一声惨叫,我就挨了那块板砖。
醒了之后我已经躺在家里。我妈在一旁同着玲子,痛心疾首的数落我。我爸虽然严厉,可此时却知人知性的感叹着,让我感到可爱至极。他说:……在和平年代这也算得上英雄气概了,我儿——真男人也。说得母亲抚摸着我凸出头皮的血包失声痛哭。哭过之后,不给铃子一点儿面子,谴责开新村人的素质:说男的野,女的疯。要不然我儿子会受那么大的委屈。还说那是自然条件决定的,说两三代人睡在一个炕上,人能有多大出息?
由于家教严,我从没有顶过嘴。我妈的偏见让铃子难以忍受,很委屈的看了我一眼,临走时,她紧绷着小脸,再次强调自己是清白无辜的。
后来,大院儿里有位“哥们”路见不平。按照他们当时的规矩,让大牛出钱请客了事。大院儿这位“哥们”比大牛横多了,大牛見了就蔫,只好提着礼物到我家赔礼道歉,没曾想一进门就被我妈轰了出来。
我躺在黄沙之上对着天空想着许多令人沮丧的事。天空亮的刺眼,我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琢磨了好半天。总之玲子在我眼前变得陌生起来。然后就有了一种伤心的滋味。
回到队上己过晌午,没回屋就一头栽倒马号铡草的屋子里。一直到老边来喂马才把我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