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一双皮鞋

我的父亲,是个典型的东北直男。

像大部分孩子一样,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并不是一个温暖的人,反而有些严厉,有些可怕。他长得又高又壮,站在我面前像一座山。父亲很传统,吃饭的时候在炕头盘膝而坐,一个人便占据了长方形桌子的一条长边,颇有些一家之主的威严。母亲和姐姐通常坐在他对面,我则一个人坐在一条短边上,三个人要等他动手吃饭才能动筷子。在外人面前,他有说有笑,私下里却是不怎么搭理我和姐姐的。姐姐和我都很少敢和他说话,甚至很少叫他,有什么事情第一反应都是找母亲。

唯独每个月的第一天,我是敢主动接近他的。这一天他会从我够不到的大衣柜上面,拿下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双皮鞋。那双皮鞋是黑色的,每次拿出来,他都要拿着软布和鞋油,仔仔细细地擦拭每个角落后,再涂上一层鞋油。这个时候,他蹲在地上,和我站着一样高。

父亲平日里都是穿布鞋的,鞋底沾满了田间的泥土,身上则是穿了几年洗的褪色的衣服。他很少穿那双皮鞋,只有在亲戚朋友家红白喜事,或是出门办事的时候,才会换上一身中山装,再穿上皮鞋。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明明很少穿的鞋,为什么每个月都要这么认真的整理一遍。

他难得冲我一笑,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上了中学后住校,我便很少能见到他擦鞋的样子了。高二的时候,姐姐结婚。头一晚我请假回家,进家门的时候,正看到他蹲在地上,一如寻常的擦拭着手中的皮鞋。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靠近他,直接回了自己房间。客厅里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不断,粗略估计,他大概用了平时三倍的时间去擦鞋。

第二天一早,整家人就忙了起来。父亲还是那身打扮,一身中山装,黑的发亮的皮鞋。在迎亲的队伍接上姐姐后,他带着母亲,一同上了车。婚礼的整个流程中,无论站立还是坐下,他都把腰板挺得笔直。即便是母亲忍不住落泪的时候,他依旧神色不变,正襟危坐。

待到婚礼结束,他带着我和母亲离开。上车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先给我和母亲开了后车门,把我们两个送上车后,自己才坐到副驾驶上。车开了有一会,他慢慢卸下一身的劲,随便的躺靠在座椅上,不再笔挺。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亲,他不再高大,也不再有距离感,母亲在我身边偷偷抹着眼泪,他则一路沉默无言,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慢慢的,父亲变得不再高大,我已经能够平视他,但我依然极少和他说话。直到大学毕业,我工作了,事情渐渐发生变化。最明显的就是,每个月的一号,他会主动给我弹微信视频,随便说些有的没的,内容无外乎村子里有什么新鲜事,或是家里的wifi不好用了,或者水电费需要我帮忙缴。面对我的时候,他没有了从前的威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会说给我听。偶尔我有什么事情相和他商量,他总是说,“你现在读的书比我多,挣的钱比我和你妈妈加一起还多,我没什么意见了。”领到第一笔工资时,我打算给家里买一台新电视,换掉用了十几年的老古董。父亲是极力反对的,说原来的还能用,没必要浪费钱。当我把新电视带回家的时候,他笑了,笑的和我小时候记忆中的那一次,一模一样。

工作后我学着尝试职业装和皮鞋。买第一双皮鞋的时候,我如获至宝,来来回回试了好几次才放下,每次脱下鞋子,或是需要穿之前,我都会学着父亲的样子,一丝不苟的擦拭一番。如果很久不穿,我也会隔一段时间拿出来保养一下。我把这看成一个男人的仪式,尽管我还没能理解父亲那句话,没能理解这个仪式背后的意义。我乐此不疲,逐渐买了各式各样的皮鞋,然而却再也没了第一次穿上皮鞋时的欢欣。比起皮鞋,我更习惯运动鞋的舒适感;或者说,比起工作带来的忙碌和压力,我不得不怀念十几岁时的无忧无虑。而之前的这一切,并非岁月静好,只不过是父亲都一手承担了。某一瞬间,我懂了那时父亲的话。那大概是,面对自己要守护的人,一个男人绝不可能逃避的责任,和在外人面前,不得已的体面。

放假的时候,我特意给父亲挑了一双新皮鞋。辗转到家,屋子里没有人,我打算把新皮鞋也放在衣柜上,等他回来再拿给他。记忆中高高的衣柜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显得很低,已经是抬眼就看到柜子顶部的高度了。我发现他的鞋盒上积了一层灰,似乎很久没动过了。鞋盒下面压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我拿到手里,发现是一本相册。

相册里的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一部分还是黑白的,边角微微泛黄。照片里的父亲很年轻,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分头,穿着皮夹克,带着茶色墨镜,意气风发。我这才相信家里老人对他的夸赞,说他年轻时如何如何。从照片上的水印能看出来,背景是不同的城市。他从未跟我提起他去过那么多地方,对于他年轻时的事,像这本积了灰的相册一样,我之前一无所知。从小对他的印象就是短短的头发,身上总少不了灰土的衣服,满手掌的老茧,和指尖里夹着的廉价烟。后来我长大,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他干脆买了个理发推子,让我用卡尺帮他理发。工作后很少帮他理发,我居然没有意识到,他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父亲不喜欢喝酒,也没什么爱吃的东西,唯一的喜好就是抽烟,前几年也戒掉了。没由来的,我突然心里一紧。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高大威猛,只不过是一个身高1米75、体重只有60公斤,站在我面前刚到我鼻尖的中年人。小时候他教会我各种生活技能,现在反过来需要我教他怎么使用智能机,如何在网上缴水电费。他不再无所不能,可依旧是我的盖世英雄。这些年来,为了这个家,照片里的男人失去了多少,放弃了多少,已经没法计较,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谁不曾青春年少,风流潇洒,志满天下,最终却甘心囿于一个家。我终于像父亲所说,长大并开始懂得他的话,开始懂他。却又终于发现,我从未真的了解过他,从未了解过他的过往,和这么多年的变化。就像他爱我很多,我只是喊他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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