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过来帮妈妈搬东西!”妈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回来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通过阳台围栏的空隙看见了她要搬的东西,那是几个大的纸箱子。我伸了个懒腰,从楼上走下去,她已经满头大汗地把几个纸箱子搬进客厅了,还剩下几个留在外面。她看见我下楼了,说道:“去……去吧外面剩下的几个箱子搬进来吧!哎呦,累死我了。”
我点了点头,外面还剩下三个我刚好能够抱得拢的箱子,下午的阳光照在那几个箱子上,箱子上的灰尘仿佛都肉眼可见地像水蒸气一样飞舞起来。我眯着眼睛抱起一个箱子,审了审它的重量,里面的东西哗哗作响,听上去应该是很乱的一堆,我刚好可以抱得起。
片刻,我将三个箱子都抱进客厅放下后,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口桌子上的茶。
我将喝了一半的茶水放在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水面轻轻摇晃,我看向屋顶,一片片波纹不断摇曳,仿佛马上就要从其中跃出鱼儿一样。
“小海。”她叫住我,“你在楼上干什么呢?”
“我躺在床上,什么都没做。”我说。
妈妈说:“是没睡醒吗?”
我说:“睡醒了,就只是躺在床上。”
妈妈说:“是在想什么吗?”
我说:“没有,因为今天有太阳,就躺在床上看太阳。”
妈妈说:“好吧,太阳不要多看,会灼伤眼睛的。”
“知道了。”我答应了她。
说完,她把一个比较大的纸箱子托到身边,拿起桌子上的抹布抹去表面上灰黑的尘土,她一边抹一边问我:“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
“这些是你爷爷的东西。”妈妈说。
“爷爷要搬过来住吗?”我问道。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会,爷爷说不想搬过来。”
“哦。”我回道。
妈妈把那个纸箱子打开,里面是几个书画卷轴,边缘有些霉点。妈妈看了一眼,把它们拿到了阳台上。我向纸箱子里面望了一眼,里面还有个用来烧香的香炉,还有几个用报纸包起来的东西,看轮廓像是和杯子之类差不多的东西。
妈妈走过来,看了看箱子里的其他东西,就把箱子重新封好,放进装闲置物品的房间里了。我对那几个用报纸包起来的东西比较好奇,转过头问道:“妈,那几个用报纸包起来的是什么东西啊?”
妈妈放好东西走回来说道:“那是几个杯子,你爷爷不用了的。”
“这些都是爷爷不用的吗?”我指着其他几个还没打开的箱子。
“对,所以我把它们搬回来了。”妈妈说。
“我可以看看吗?”我问道,我比较好奇那几个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我抱的一个箱子里哗啦啦的,也许会有些好玩的小玩意儿也不一定。
“好啊,你打开看看吧,别弄坏里面的东西。我开车累了正好休息一下。”说完妈妈就上楼了,她突然又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说:“饿了就喊我起来做饭。”说完便上楼休息去了。
我托来一个比较小的箱子,这个箱子还有胶带封着,只不过因为时间很久,胶带很容易就撕下来了。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花花绿绿的漫画书,看日期貌似是很久以前的港漫了。
“没想到爷爷也会看这些漫画。”我心里这样想着,便伸手把一个压在众多漫画下面的铁盒子拿出来,一股陈旧的霉味和铁锈味混合着从纸箱底下窜上来,我眯着眼睛憋了口气才从里面把那个暗绿色的铁盒子拿出来。
这个铁盒子有点沉,上面的漆已经掉了一些,盒子上有一副很简单的风景画,画的是一个昏暗的餐厅里,一个身着黑色中世纪长裙的女子在和一只橘黄色的小猫玩耍。我捏着铁盒的一角准备把它掰开,但是这个盒子貌似锈蚀得比较久了,我费力仍然只掰开一点点。于是我从工具箱里面找了个一字螺丝刀,才终于把这个盒子撬开。
盒子里面有一个像是笔记本一样的本子,封面很软很破了,还有几滴油渍沾在封面上。本子底下压着的的是一些纽扣,几块用来打补丁的布料和一些小虫的空壳。我把那个本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准备看完其他几个箱子后再来看看里面的内容。
于是我又打开了其他几个箱子,里面都是一些衣服以及三双鞋子,还有一扎老旧的毛票。我又随意翻弄了一下,发现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了,便把所有箱子都搬进储物间。
我坐回沙发,望着那个老旧的本子被窗子外吹来的风翻开,那封面快要被扯断的样子,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却仍然倔强地牵拉着内页。我找了只笔把它按住,现在有些没有兴趣,我瞥见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下午四点,巷子对面的书店应该已经开门了。我闭上眼睛,跟随着心跳声算着时间,一段美妙的乐曲如期而至,那是书店老板在弹吉他。只要天气晴朗,他就会搬出一张凳子,坐在自家的台阶旁边弹吉他,他那个书店也算不得什么书店,那些书都是他自己的。原来他开这个书店只是为了把他的那些书买了以求温饱,但是我们这条巷子没有多少人识字,自然也不会拿自己出海打渔赚来的辛苦钱买书。
他那个书店就那样一直开着,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便求着隔壁人家一起出海,慢慢地也学会了一些打渔的技巧,和隔壁人家一起赚些生计钱。听妈说,那个屋子原来也不是他的,原来是属于一对老夫妻的,后来这个他来到了这里,应该和那对夫妻是亲戚,便一直住下了,直到那对老夫妻接连去世,才遵循遗愿,成了那屋的主人。
村里的人其实都知道,他非常想和我们搞好关系,所以他每逢晴天的时候,就把大门打开,说是开张买书,其实是想有人往他家里做客。但是村里的人都觉得他是个文化人,和他没什么共同话题好聊的,也就没那么多人喜欢和他聊天。天不晴的时候,他就写书,也不知道写什么书。总之,他上午跟着隔壁林家出海打渔,下午若是天晴就打开屋子,坐在门槛边弹吉他,或者是看书。
即使是林家的人也不是很清楚他这个人。
他不在的时候,林家的人和其他一些长辈打牌聊天时聊起他,林家的人连连摇头,说他这个人干活麻利,就是闷声闷气的,很拘束。问起他的身世他也只是说是远房亲戚,因为家乡发大水才过来的,只剩他一人。林家人便问他,怕发大水也敢出来打渔?
他便说:“发大水的时候起码会惦记着那一线生机,打渔若是遭难了哪还有一线生机?”林家人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发大水是死了人的事情,再细问就有些冒犯了。就这样,他与村里人的关系维持在一个很微妙的平衡里。
我准备去他的屋里看看,我以前也是经常去的,他很有趣,会跟着你,看你选什么书,然后告诉你这个书里的主要内容。然后他会和你坐下来谈谈这些书,如果你觉得有趣,他会让你先把书带回家看看,如果觉得感兴趣就买下来。他也经常会托邮递人员带一些新书,因为他经常会向很多地方寄一些文稿,这似乎是他和邮递员熟识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方式确实有用,邮递员很乐意为他带来一些市面上热卖的新书,因为邮递员也很喜欢,他们两个很投机。
我走到他面前,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他停下手中的吉他,把它放在门边,说道:“当然可以,很久没见到你了。”
我说:“是的,我去大学了,没怎么回来。”
他笑了笑,轻声道:“挺好的,进来吧。我的书我挪了一下位置,原来那间屋子暗,我放进了一个有窗的屋里。”
我进了他所指的那个房间,那房间确实有一扇窗户,窗户外面是海边的树林,太阳这个时候正好从窗户外透进来,照射在木制的书架上。原来他的书是放在地上的,用几张旧报纸隔绝潮气,现在用了书架,应该是通过打渔赚来的……
他看见我盯着书架,说道:“这书架是我破木船的木头做的,有家人买了铁皮船,旧木船不要了,准备当木材卖,我就买了些做了几个书架。”
“这个书架是近几年买的新书,这个书架是旧书了,这个书架是随我带过来的书。”他介绍着自己的书架,我也开始翻看他放在书架上的那些书,他挺喜欢看小说的,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看小说会使他更珍惜现在的生活。
我想也许他的体会是对的,因为他特别喜欢看那些关于海的小说,《老人与海》、《白鲸》、《海底两万里》等等都放在他书架的最上层。这些小说我曾借读过,所以没有特别在意。
我问他:“你这里有历史类的小说吗?”
“没有,”他说:“我没有。”
我不禁说道:“其实讲历史挺好的,我大学专业就是历史。”
他说:“挺好的,但是我那些讲历史的书丢了,也就没买了。”
“哦。”我一边看书架上整齐的书脊排列,一边漫不经心地和他说话,我来这里没有什么事,但就是想来这里,看看他怎么样了。或者……我不是来看他的情况,而是书的情况。这个屋子里,有些书可能已经是绝版,而有些书甚至连塑封都还没破开。阳光照进来,旧的书被保护着,排在屋子的最里面,新的书被展示,塑封反射的阳光有些晃眼。
我问道:“这些塑封可以拆开吗?”
他说:“可以拆开,这些书都买了很久了,一直没拆,没有心去看。”
我一边拆封一边问道:“是因为林家的活太忙了吗?”
他回道:“不是很忙,上午出海打渔,下午补渔网。休渔期的时候就随着林家去镇上做点生意,自己一个人还是可以糊口的。只是懒于看书了,回家抽个烟就睡了。”
我拆开的那本书的塑封,才留意到这是布朗肖的《文学空间》,我霎时间有些诧异他会买这些书,但转瞬又觉得他的确会买这些书。他是想写作的,但是往往写到一半就放弃了,他对我说过,他构思一个故事,开始很亢奋,可以迅速编织出各种人物的悲欢离愁,但是渐渐地,他写作的速度会慢下来。因为他不断往前的构思最终到达了一个他想要的尽头,一旦他知道这个故事的尽头,一切写作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他说:“既然心中知道了结局又何必再把它写下来呢?”
我当时问他:“那你何必需要写小说呢?在脑子里过一遍不就好了?”
他说:“那不一样,脑子里过一遍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留不下什么痕迹,写下来才好。”
我不禁觉得好笑,又问:“那写个结局又费得着多少笔墨?”
他说:“我就是不想写,写完结局后,我能想象出来那种兴奋后突然的空虚,就像我现在这样。”(当时是一个夏夜,我也是与伙伴们玩累了才找他来耍,他在屋子里抽烟。)
我把思绪又拉了回来,合上那本书,放回书架。
“所以说我没买讲历史的书了……”他说。
我楞了一下,笑道:“抱歉刚才走神了,没听你讲。”
他也和我一起笑,说道:“没什么,都是些屁话。”
我又和他聊了聊关于写作的事,谈累了,就在小院子里喝茶。
我和他一齐坐下,无意间瞥见了院墙角的渔网,无由头地问道:“你没打算过结婚吗?”
他说:“没打算,自来这里就没打算了。”
我有些好奇,问道:“莫非你曾有过妻?我怎么没听你提起?”
他笑言道:“有个啥,啥都没有,只身一人来投的亲戚,老家什么都没咯。”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敲门声响起。他起身去开门了。我坐在凳子上看,进门的是个女人,我没有见过,想必应该不是我们村的。我又喝了几口茶,他们仍然在谈,伸着脖子看了看屋子里的挂钟,想来应该回去了,便走向门去。
我走近他们身边,打断道:“这样吧,我先回去了,我还有事呢。”
他说:“好吧,再见。”
“再见。”我说完,跨出门槛走了,我特意留意了那个女人的眼神,她对我似乎没有什么好奇的神色,轻轻瞥了我一眼就继续和他说话了。未必她见过我,可我没有见过她啊。我这样想着,但确实想不起来,索性不想。也许我去镇上的时候见过她,还是先回家吧,那个本子我还想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本子里写的什么呢?”我转移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