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上卷《天堑》——第十章 如梦终醒(7)

傅沉转醒已是两日之后。那一日,他倒在了哪里,此时便就在哪里苏醒。

傅濒根本搬不动他。

胸前的伤口仍在作痛,胸中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着,让傅沉莫名觉得愤怒。那一夜古悼山上的事情变得清晰起来,他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仿佛在眼前重演了一遍。他揉了揉眉心,觉得疲惫不堪。他猜,这便是魇魔得不到主动权,气急败坏地在体内作妖的感觉了。

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那一日傅濒说的没错。倘若没有妙壹真人的那颗神丹护住慧心,大抵自己此时便已经身不由己了,就像那一晚的古悼山那样。

但无论如何,眼下傅沉觉得自己清醒依旧,只是不太好受。

起身的动作牵到了伤口,让他一瞬拧紧了眉心。他一声不吭,下意识地就开始找归霁。依稀记得,麒麟碧离开归霁体内时,她胸前的伤口神奇般地自动愈合了。那是当年他在古悼山上捅她一剑的位置,可却在取出麒麟碧的时候,连同伤疤也一起消失了。

这是傅沉没有想到的,也因此而感到了庆幸。

这样也好,不留痕迹,也许便也就不会记得那么深刻了。无论是爱还是恨,他都希望待到此事终了,魇魔的控制散去,归霁便能渐渐淡忘。

他的乐兮应该像一只断线风筝一样,无忧无虑,自由翱翔。

“你可终于醒了。”

身后传来了傅濒的声音,引得他回身的同时,又连累到了他那结痂还未愈合的伤口。

“我还以为你就要这样睡过去了。”

南越派的三弟子正在打坐。夜明珠的光幽幽淡淡,映在他颧骨高耸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有点像个饿死鬼。

“阿霁呢?”

“正主都已经占了傀儡的皮囊,还那么牵肠挂肚……”他幽幽唔了一声,“看来是真爱了。”

“这用不着你说,我自己清楚得很!”

“但不知道那副废弃的皮囊是不是也如你这般痴情。”

“没有了魇魔的影响,她只会恨我。”傅沉摁着自己的伤口,站了起来,再次问道,“阿霁呢?”

“我困住了她的灵识,把她搁你屋里头了,暂时不会醒。那麒麟碧自己长脚,我怕你们挨得太近,叫所有人这几日都白忙活了。”

“不会的。”傅沉有些吃力地下了五行池,“古悼山上那晚,麒麟碧跑到归霁身上这件事,至今都是个谜。但在那之前,我记得与她在一起的只有归崆。后来她沉在深潭中,也没有人靠近她。所以我料想这件事情与归崆和那口深潭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关。可惜,阿霁至今也没告诉我。”

傅濒掀起眼皮子看他,“看来阎王爷的后花园是个好地方,你去一次,想明白了不少。”

傅沉神色疲惫,“归崆那一日折返,将阿霁置于那口深潭里,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他作为无澜派掌门,既然已经逃脱,就断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断气了的弟子再次深入虎穴。”

“你是说……”傅濒顺着他的思路,“麒麟碧易主这件事情,是归崆临终前的手笔?”

“阿霁不过是个练气的小剑修,又是个姑娘,就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给魇魔一副弱的皮囊,把她困在里头。尽可能长地拖延住她临世的时间,让弟子们通风报信,找长老们来解决这个麻烦。”

“倘若此事当真,那千年王八可就太心狠手辣了。那到底也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弟!”

“当时的情况,他也许并没有什么的时间去心软。”他苦涩一笑,“毕竟那是魇魔,换我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更何况那个时候,阿霁其实已经……”

“也是……”傅濒叹道,“与其让你这个元婴大剑斗师带着魇魔走出古悼山,还不如牺牲一个弟子的尸身,换得世间太平几载。只是他没想到魇魔就算到了归霁身上,却还在惦记你的身子。”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把你迷得五迷三道,连命都不要了。”

“魇魔的最终目的,就是我。”傅沉倏尔勾起了嘴角,眸色却淡了下来,“但我绝不能让它穿着我这么一副好皮相出去为所欲为。”

“现在,你如愿把她渡到了自己身上。妙壹真人的丹药也不知道能困住魇魔几时……”

说到这里,傅濒默了,因他意识到离别将近。

“走吧,阿濒。长老们应该都在山下等不及了。”傅沉兀自往外走,“别忘了,这山上还有个挖空心思想要闯阵的人。拖得越久,意外越多。”

他的脸在暗处,傅濒看不真切。但他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身上受了那么重的伤,身体里还有一个不知能被困多久的魇魔。他的时间的确已经捉襟见肘了。

傅濒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这一路,他都一言不发。

几日的光景说长也不长,但银杏林子已经比之前要像样很多。嫩叶鲜绿,焕发着这一年的春意盎然。

“你嫂子说想看秋天的银杏林,真想让她看一看。”

傅沉抬头看了许久,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照进他的眼底。此刻,他眼眸中一直深藏着的那些心事好似已经全都放下了。

院子里很安静,飞雪趴在屋檐底下睡着了,而午夜就守在它的身边,情绪有点低落。傅沉靠近的时候,它一瞬站了起来,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

傅沉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眼中透着宠溺。

门板吱呀一声开了,轻轻缓缓。绕过屏风一望,归霁也睡着。傅沉走了过去,有些费力地坐了在榻边,替她卸去了束缚。

手指摩挲着她的脸庞,傅沉望着她良久,最后咬牙忍着疼将她抱进了怀中。

傅濒站在一旁,看着他此时流露出的难舍难分,心酸道:“你这又是何苦,既然那么喜欢她,为何还要作那样一出戏,让她更恨你!”

“我也想让她记着我的好。”他顿了顿,“但那不行,她得恨我,也只能恨我。”苍白的薄唇继而贴上了她的额角,流连了许久,他才闭眼道,“我得让她活下去。”

傅濒沉沉叹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都自私自利,唯独对阿霁……”他的声音有些紧,“我只自私了那么一次。”

“但灵域里发生的事情,又不能作数!时至今日,她仍旧是完璧。”傅濒欲言又止,转而问他,“师兄,如果当时你知道这段记忆无法修改,你还会那么做吗?”

傅沉默了。

“不会,是吧?”他兀自道,“你以为灵域和梦一样,记忆都是能被篡改的。即便二师兄不能,我也不能,但师叔公他老人家总是可以办到的,对吧?所以你才会允许自己放纵,且你当时已经做好了出不去的打算。”

“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傅沉看着怀中的归霁,“也是我自以为是的下场。但阿霁又有什么错呢!她还这么年轻,总得留条路给她走。如果我的命能让她好过些,让她放下恩怨和罪恶感,那我愿意给她。”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给自己留条路吗?”

“我不配。”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却又在沉寂片刻后道,“我是南越派掌门。魇魔是我放出来的,古悼山的债,便是我一个人的债。阿濒,我这条命能解决所有事情。不仅仅能换阿霁的未来,还有你们乃至于整个南越派的未来。”

傅濒默了许久,望着窗外道:“左右也劝不动你。还需要我帮忙吗?”

“把她放在我的背上,后面……”他思虑了一番,“事情结束之前,不要让任何人上连岳峰。”

“那位继任掌门习的是火性术法,我们一派皆是习的水性术法。只要我不乐意,他就破不了迷阵,你放心。”傅濒走了过去,“大师兄,还有什么要同我交代的?”

“你天资卓越,又胸怀大志,不必困在这琅琢天山上。此事过后,去西府逍遥谷吧!那里才更适合你。”

傅濒沉了口气,“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吗?”

傅沉缓缓收紧了怀抱,“阿霁……你替我送她下山。我不放心她大师兄,你把她亲手交给她二师姐。还有她的狼,午夜要是想跟去,不用拦着。”

“看来你也就剩这些小事要交代了。”他叹了口气,上去帮忙,“行吧!你先把人交给我,去换件干净的衣裳。”

傅沉的伤口在胸前,背个人尚且不是太大的难事。他们一行又走上了那条来时的小路,午夜和飞雪跟到了篱笆处,却还是被一层无形的结界拦住了去路。

岔路口,傅濒解了施在归霁身上的术法,目送着他们离开。

她还不会醒来,至少不会那么快就醒过来。也因此,傅沉还有一些时间,背着她去讲堂,去藏书楼,去校场。可最终,他们还是要去往连岳峰。那便是他们的终点。

肩头上,归霁睡得不太安稳,她迷迷糊糊地叫了几声,却如同哑巴说话般,含糊不清。傅沉不知道她在梦着什么,他猜大抵便是那些令她痛苦的过往吧!

归霁的梦境依旧在延续,她努力辨别着外界的声音,却根本辨不明。那股曾经让她愤怒的掠夺感已经消失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渐渐席卷过了全身,那些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愤怒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可以被淡忘,甚至遗忘。

小鸟在耳畔清脆地歌唱,微冷的春风拂过脸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柏香,还有她熟悉的,来自傅沉的气息。但这一切却又都在提醒着她,深仇未报,何以安息!

归霁被现实的无情催醒,睁眼所见,乃是一座铜像。她坐了起来,望着眼前燃着的白烛,有些迷茫。

“那一日,你不是很好奇这座祠堂吗?你眼前的这座铜像,就是南越派的开山祖师。”

从旁传来了傅沉的声音。归霁回头,便看到蒲团边立着的人。他一席墨色的袍子衬得他面色格外惨白。他正望着前方的画像,神色虔诚,似在追忆。

“也就是我的师傅,傅沣。”他轻笑了一声,“也许老一辈的人对‘归沣’这个名字要更熟悉些。”

那是无澜派的姓氏。放眼整个修真界,除了无澜派,再无任何修士可以拥有归姓。

她倏尔想起那一晚,在篝火边,师傅提的到的那个无澜派悠长历史上唯一的一位灵修。那时,师傅欲言又止,直至最后也不过是叹着气摇了摇头,半点都没有多说。

然而南越派到了傅沉这一代掌门,统共也就只有这么一次承袭。那么从年岁上看,一切皆都不言而喻了。这层关系坐实了之后,似乎恩怨因果都已明了。但即便归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依旧怀揣着一丝侥幸。

“你说,有人把他从连岳峰推下去了。”她神色苦楚,“是……谁?”

“乐兮,你一定要这么明知故问吗?”傅沉这才抱起胳膊看向她,“那一日在古悼山上,我就与你说过,你们无澜派现在受的,那就叫报应。”

那是血债,理应血偿。归霁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不愿去承认。到如今,师傅已经去了一年有余,但她依旧记得他的慈眉善目,他的谆谆教诲。

“我师傅他是个好人!”她含泪摇了摇头,“他们是师兄弟,他不会那么做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隐情?”他讥讽道,“你还要同我扯隐情?”

傅沉此时的神情,与那一晚在古悼山上如出一辙。这再一次唤醒了归霁心中的愤与恨。

她站了起来,质问他:“就算是我师傅杀了你师傅,那你就要来灭我们无澜派满门吗?我的师兄们,他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他们?!”

傅沉嘴角一勾,邪魅一笑,“我也说过了,我乐意。”

新仇旧恨统统汇集到了一起,愤怒让归霁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她的玉卿剑就在蒲团后摆着,归霁想也没想就举起它对准了傅沉。

她怒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畜生!”

“杀我?”

傅沉轻蔑地看着她,甚至一步一步靠近了她。他的手指夹住了玉卿剑尚未开刃的剑尖,就像是夹了块薄木片似的。

“虽然我是说过,我什么都愿意给你。但你想要我的命,那你可得自己来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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