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你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五岁开始,把每天浓缩成两千字,一直写到一百零五岁。那么,你一共写了七千三百万字,相当于一百部《红楼梦》。
这样,一万三千个你的一生,也只不过刚好能填满薄薄一片存储器,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只有半克重,一旦丢失,就可能再也找不到。如果有人想要在一百年内读完这块小小存储器中的文字,他需要不眠不休,并且每秒钟扫过三百字才行。
我们用一个更轻飘飘的单位来描述它,说它容量2TB。这个个位数的描述,却意味着五十万首MP3歌曲,或者七十七部高清蓝光电影,亦或者六十七万张一千万像素照片。这是五百年前最博学多识者也无法想象的庞大信息量,现在却能闲闲放在我们的指尖,一不小心就会乘风飞去。
在这片数年之内即会面世的存储装置面前,浩如烟海不过是往事,汗牛充栋早已成笑谈。它足以记录一个人毕生的所学所想,并可以容易地传诸后世。
人们一直试图为后人留下些记忆,而从公元前一万五千年的岩洞壁画开始,这种设想才逐渐成真。文字的发明是一大革命,它让人们可以将自己的经验与知识简单方便而明确地放在身外,让它有机会一代代传承。岩石、金属、泥陶、骨骼、皮革、布帛、竹木都曾被用于记忆的传递更替,而人们也一直在寻找更轻更快更好的载体,能够将所有在险恶生涯中艰难累积的智慧记录下来,不致遗失。
从纸张、印刷术到磁、光、半导体存储设备,存储密度变得越来越高,存储设备也越来越复杂。今天的人们可以以很少的代价,将自己的记忆完全交给这些不会忘记的金属、半导体和塑料,解放自己的大脑,让它去做更擅长的工作。无论是对机器还是对人来说,这可能都是最好的分工。
2010年10月,西部数据公司的执行副总裁Jim Welsh谈到,到2014年,每户家庭平均会存储1TB的数字内容,而迄今已有近六十年历史的硬盘,依然将会是最主流的存储设备。人们依然会对云存储心怀疑虑,毕竟它看起来并不如手边的硬盘看起来可靠和安全。而随着带宽的迅速增长,使用者对光盘这类存储介质的需求会下降,下载的便利性让DVD和其他光存储设备的价值逐渐趋近于零。
这也许只是一家之言罢了,毕竟这种论调出自世界上最大的硬盘生产商之一。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就是我们永远需要更多的存储空间。Gartner咨询公司认为,世界上数据存储量正在以每年40%的速度递增,几乎每两年就会翻一倍。这又是一个相互纠缠而发展的范例:当我们拥有更多存储设备的时候,就会发现有更多的内容需要存储;而这又使得我们不得不添置更多存储设备。这像是一条不归路,而也许正是进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虽然今天的存储设备已经能够达到惊人的效率,但是人们仍不满足。研究者们依然为更高的存储密度、更低的能耗而努力,试图创造出堪称完美的存储设备。它应该容量巨大,应该体积微小,应该成本低廉,应该访问迅速,应该能够长久保存,甚至直到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天。当这种介质被发明出来的那天,也就意味着人类的群体记忆,将会与人类这个物种延续最少同样长的时间。
在这系列文章中,我将会和大家一起回溯历史,回顾我们将记忆逐渐从脑中剥离的历程。我们会看到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些存储手段,从古老而原始的刻木、结绳记事,到纸张和计算机的冲突,再到那些以今天的眼光看起来笨重得可笑的早期设备。我们会看到那些存放于身外的记忆,犹如一个动作迟缓的婴儿般蹒跚学步,直到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足狂奔,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成员,并且裹挟着我们轰然前行。
当然,伴随着这一路历程的,是那些改变了我们生活的人们。他们以天才的想法和不屈的努力为起点,以痛苦失落和奋力挣扎为代价,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成就了今天日常生活的基础,让我们受益无穷。我打算写下这些文字,只是因为他们的故事值得被阅读。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做过解释。
——欧内斯特·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马尔塞利诺·桑托拉,1831年出生于西班牙的圣米盖尔,毕业于马德里大学法律系,是一位博学的考古爱好者,生活充实而富足。1875年,一位牧羊人告诉他,在他家族拥有的阿尔塔米拉牧场上,发现了一个岩洞,似乎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这位考古爱好者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兴冲冲地前往,第一次考察就找到了一些小件文物。但是他也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直到在1878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上,他发现法国南部的一些文物与他找到的文物十分相似,才重新产生了考察的兴趣。1879年,他带着九岁的女儿玛利亚重返故地,再次钻进这个石灰岩洞穴中。
在颤动的蜡烛光下,眼尖的小女孩发现了岩壁天顶上巨大绘画。桑托拉在被震撼之余,很快从马德里大学请来考古学家比拉诺瓦·彼拉,合作对这个洞穴做了深入调查。他们一致认为这应该是旧石器时代的绘画,并且在1880年里斯本的一次国际考古学会议上,发表了调查报告《桑坦德省史前文物调查笔记》。
然而,这项发现并没有获得应有的重视。当时的主流学界并不认同他的发现,欧洲人类学和考古学的领袖人物,法国科学家加布里埃尔·莫尔蒂耶和埃米尔·卡太海克认为,旧石器时期的人类不可能拥有如此高超的绘画技艺,认为这些应该是现代人的手笔,认为是桑托拉伪造了这一现场以骗取名誉。在这样的舆论背景下,当时的学界甚至不肯派出考察人员去实地考察一下。1888年,桑托拉去世,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还被认定是一个可耻的造假者。
进入二十世纪,更多的有史前壁画的洞穴被发现。直到1902年,人们才确认了这处壁画的真实性。卡太海克考察了阿尔塔米拉洞穴,并且向玛丽亚保证,一定恢复她父亲的名誉。他发表了著名的《一个怀疑主义者的忏悔》论文,公开承认他先前犯的错误。桑托拉和他女儿的发现终于获得了肯定。
阿尔塔米拉洞穴中的绘画,是用坚硬的石头刻出了浅浅的轮廓,再用木炭、赭石,以及混合动物血和脂肪的颜料涂抹而成。这里一共有超过150幅壁画,被画下的形象包括野牛、野马、野猪、羊和鹿等等,造型真实而优美。这些被叫做克罗马农人的晚期智人在一万多年前像是突然之间达到了一个艺术高峰,至今在考古学上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先兆,就像是突然插进了历史旋律的一记强音,又突然消失。许多在这些壁画中使用的技法,如透视画法、动态感等等,一直到万年之后的文艺复兴时代,才又被重新发明出来。
现在,这个洞穴已经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受到严密的保护。那些身处冰河时期的人们当然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后代会把这处他们栖身的洞穴视为人类艺术的起点,也是人类知识传承的开端。
然而,这些壁画到底有什么作用,人们还只能猜测。我们只能从这些绘画中看到,那个时期的人类与野兽们共同生活的记忆,他们彼此围猎、追逐、搏斗和残杀。当夜幕来临,人类回到他们栖息的洞穴,用手边随手可得的原料,默默地记录起那些惊险、勇敢、生存的快乐,以及死亡的伤痛。
他们选在了在当时唯一可以选择的表达方式来记录他们的记忆和感情,这种方式不需要任何解释,就可以跨越种族的隔阂。这些史前人类以他们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记录下他们的生活,这些洞穴里的绘画也许是当时人类的历史,也是他们的生存的记忆与信仰。他们使用木炭和颜料来记录的内容,与今天我们藉由现代存储设备保存的东西,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他们的这些绘画保存了上万年之久,而直到今天,还没有任何人工制造的存储设备能与之比肩。
纸张,不过能保存百年而已。软盘只不过能保存几年,光盘的有效期也只有十几年。一次摔落就可能对硬盘中的数据造成破坏,即使是全固体的半导体存储器,也只能保证数十年的记忆。
而更重要的,是这些记录设备都需要相应的读取装置;就连纸张上的文字,也需要最合适的解读。而最反讽的是,获取读取装置的方法,却刚好被存放在这些记录设备当中,就像是将保险箱钥匙锁进保险样一样无解。
当另一种生物成为这个蓝色星球上的主宰者的的时候,也许阿尔塔米拉洞穴的壁画会依然留存,但是现代人类文明的记录,或许已经丢失殆尽,或许再也不会被解读出来。
也许正像科幻作家刘慈欣在《三体:死神永生》中所写到的那样,要将记忆保留下来,最好的办法是把它们刻在石头上,深深地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