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垠:程序员的心理疾病

王垠,四川大学97级本科毕业,保送到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直博。期间曾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软件所就读,主要进行集成电路布线算法的研究。在此期间,他因《完全用GNU/Linux工作》一文和对TeX的推广等“非研究成果的业余东西”而出名。 在只剩一年就要博士毕业的时候,他申请退学,并将1万7千余字的“退学申请书”(题为清华梦的粉碎)公布在网上,引起舆论界一时对教育体制、理想主义等的热议。


内容如下:


说实话,虽然似乎为之奋斗了十多年,在真正进入软件行业的短短一年之后,我已经对它感到相当的厌倦了。这并不是说这个行业没有前景,而是在这个行业工作,其实很难得到心理上的快乐。



  人们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我并不认为自己入错了行,我仍然很喜欢设计程序和语言,而且我显然是这个领域的王牌之一。然而我却看到了这个行业里的无限混沌,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几十年的垃圾设计堆积在那里,却没有人试图把它们清理掉,权威主义盛行。无论你在哪个公司,哪个地方,只要跟程序员说话,十有八九会谈不来。非常扫兴不说,甚至感觉很伤自尊。


  久而久之我发现了,由于程序员工作的性质,他们受到的“熏陶”,形成了一种行业性的心理疾病。这里我就简单的把我所观察到的一些症状总结一下。


  无自知之明


  由于程序员的工作最近几年比较容易找,工资还不错,所以很多程序员往往只看到自己的肚脐眼,看不到自己在整个社会里的位置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关键和重要。很多程序员除了自己会的那点东西,几乎对其它领域和事情完全不感兴趣,看不起其他人。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前同事 TJ 作为一个资深的天体物理学家,在一个软件公司里面那么卑微。貌似会写点 node.js,iOS 软件的人都可以对他趾高气昂的样子,而其实这些东西的价值哪里可能跟 TJ 知道的物理知识相提并论。让人感觉是在阴沟里翻了船被老鼠欺负。


  如果力学工程师犯了错误,飞机会坠毁;如果结构工程师犯了错误,大桥会垮塌;可是如果软件工程师犯了错误,大不了网站挂掉一小时,重启一下貌似又好了。所以所谓“软件工程师”,由于门槛太低,他们的工作严谨程度,其实是根本没法和力学工程,结构工程等真正的工程师相提并论的。实际上“软件工程”这个名词根本就是扯淡的,软件工程师也根本不能被叫做“工程师”。跟其他的工程不一样,软件工程并不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的,计算机科学也根本不是科学。按照 Dijkstra 的说法,“软件工程”是穷途末路的领域,因为它的目标是:如果我不会写程序的话,怎么样才能写出程序?


  为了达到这个愚蠢的目的,很多人开始兜售各种像减肥药一样的东西。面向对象方法,软件“重用”,设计模式,关系式数据库,NoSQL,大数据…… 没完没了。只要是有钱人发布的东西,神马垃圾都能被吹捧上天。Facebook 给 PHP 做了个编译器,可以编译成 C++,还做了个 VM,多么了不起啊!


  其实软件里面有少数永恒的珍宝,可惜很少有人理解和尊重它们的价值。这在其它的工程领域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然而这却是事实。


  垃圾当宝贝


  由于没有科学作为理论的基础,没有实验作为检验它们的标准,软件行业的很多东西就像现代艺术一样,丑陋无比的垃圾还能摆在外表堂皇的“现代艺术博物馆”里面,被人当成传世大作一样膜拜。


  为了凸显自己根本不存在的价值,又提出一些新的“理念”,就像有些现代艺术家一样,说“艺术的目的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自由。”哦,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可以自由地把那些让人反胃的东西放在博物馆里,还要买门票才能参观?


  宗教斗争


  当然了因为没有实质的技术,为了争夺市场和利益,各种软件的理念就开始互相倾轧。一会儿说软件危机啦,面向对象方法来拯救你们!一会儿又提出设计模式。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这些设计模式里面有些模式是“反模式”,然后又有人把函数式编程包装起来,说是面向对象编程的克星,一会儿是关系式数据库,一会儿是 NoSQL,一会儿是 web,一会儿是 cloud,一会儿又是 mobile…… 每个东西都喜欢把自己说成是未来的希望。


  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在软件行业里需要不停地“学习”,因为不断地有人为了制造新的理念而制造新的理念。在这样一个行业里,你会很难找到一个只把程序语言或者技术当成是工具的人。如果有人问你对某个语言或者技术的评价,是非常尴尬甚至危险的事情,所以最可靠的办法就是不做评论,什么都不要说。


  引难为豪


  在 IT 行业里批评一个技术难用,是一件非常容易伤自尊的事情,因为立马会有人噼里啪啦打出一大篇代码,说:就是这么简单!然后你就发现,这些人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设计,他们以自己能用最快的速度绕过各种前人的设计失误为豪,很多程序员甚至以自己打字快为豪。


  当遇到这样的人,我的经验是,千万不要恭维他们。你必须大声地嘲笑他们是 code monkey,否则你不但助长了他们的气焰,而且将来自己的自尊也难保了。


  去读文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引用 Eric Raymond 的一篇叫做《提问的艺术》的文章,这篇文章后来就成为了对提问者没礼貌的借口。由于这篇文章的误导,当你希望同事能给你一个手把手的演示的时候,他们往往会丢给你一篇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文档,让你自己去读,仿佛文档就可以代替人之间的直接互动。况且不说这文档可能已经过时,里面有很多地方已经不符合最新的设计,而这意味着在潜意识里,他们觉得高你一等。他们甚至会对你说,如果每个新人来了我们都花这么多时间去指导他们入门,哪里还有时间干正事呢?然后你就意识到了,你在他们心里的地位,其实是如此的卑微和低下。


  有的人稍微委婉一点,当你提问的时候,他们会二话不说打开一个浏览器窗口,在里面用 Google 搜索,然后指给你:看,就是这样。貌似比较礼貌,但那其实意味着他们在教训你:Google 一下就找到了的,自己不动脑筋!有谁不会用 Google 呢?提问的人恐怕是想得到 Google 不能给他的答案。真正有礼貌的人在不知道答案的时候是不会当面去帮你搜索的,他会对你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要不你搜索一下?”


  在 IRC 的聊天室里,由于隔着网络的屏障,这种对提问者没礼貌的现象就更加嚣张。我曾经有几次去 Java 的聊天室问一些貌似基础,而其实很深入的语言设计问题,结果没有一次不是以收到像“去读 API!”这样的回答而结束。API 谁不会读,然而我需要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对此的理解。所以后来我根本不去 IRC 这种地方了,因为那里面对你打字的基本上已经不是人类了。他们觉得你问问题浪费了他们的时间,然而他们一天到晚泡在 IRC 里面好像就是在做什么正事似的。后来你发现,原来在 IRC 里面训斥新手就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像 Haskell 之类的聊天室貌似稍微友好一点,然而后来你发现他们显得友好是有所企图的。因为当时 Haskell 还没有很多人用,他们需要吸引新手,竭尽所能的诱导他们。而一旦你变成了专家,就会发现当对它的设计提出异议的时候,“id”们是多么的不友好。最后你发现,其实所有语言的所谓“社区”都一个德行。如果 Haskell 有一天像 Java 一样如日中天(当然不大可能),肯定对大部分问题的答案也就是“去读 API!”


  不得不指出,《提问的艺术》等介绍“黑客文化”的文章对于这种现象的出现有着极大的责任。这种文章试图抹去人类文明几千年来传承的文化,而重新给“礼貌”做出定义。其结果是,人类的文明因为这些文章,在程序员的世界里倒退了几十甚至几百年。很多外行人人不喜欢跟程序员说话,叫他们是 nerd,就是这个原因。


  不要提问,不要谦虚,不要恭维


  跟上面的症状相似,程序员世界里的一条重要的潜规则是:只有菜鸟才会问问题。所以如果你有任何机会可以自己得到答案,就不要试图向人“请教”,尤其不要显得好奇,否则你就会被认为是菜鸟。我有几次不耻下问的经历,最后导致了我被人当成菜鸟。我只是觉得那问题有趣,也许能够启发我设计自己的东西,所以吃饭时觉得是个话题可以说一下,结果呢就有人忙着鄙视你,那么小的问题都没搞清楚。正确的态度应该是诚实,直接,见惯不惊,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什么没见过,我很怀疑。


  随之而来的引论就是:不要谦虚!那些“职场经验”之类的文章告诉你的进入新的公司工作,要谦虚好问,对 IT 公司这种不讲美德的地方是不管用的。有的大 IT 公司有所谓的“文化”,比如叫你要“Googley”,要“humble”,其实只是用来贬低你价值的借口。他们要你向他们“学习”,但其实他们没有什么值得学习的地方。他们只是想让你安于“本分”,做一些微不足道,不能发挥你才能的工作。所以跟江湖一样,在 IT 公司里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亮出自己的宝剑和绝招,给人下马威。介绍自己的东西一定要自豪,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无敌的,没有其他人能做到!不能有任何保留。不要像科学家一样介绍自己技术的局限性,否则随之而来的就是有些人对你价值的怀疑和对你自信心的打击。


  另外要注意的是对于别人介绍的东西,不要轻易地表扬或者点头,否则有人就更有气势了。你要问这样的问题:这里面有什么新的东西吗?这个事情,另外一种技术早就能做了啊,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哎,总之这样还是很累,所以最好是能不跟程序员讲话就不讲。


  以语言取人


  你的软件是什么语言写的,告诉别人的时候是千万要小心的,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说。因为十有八九,对方会立即会在心里对你的软件的价值做出判断,光凭你用的是什么语言。


  很多程序员都以自己会用最近流行的一些新语言为豪,以为有了它们自己就成了更好的程序员。他们看不到,用新的语言并不能让他们成为更好的程序员。其实最厉害的程序员无论用什么语言都能写出很好的代码。在他们的头脑里其实只有一种语言,他们首先用这种语言把问题建模出来,然后根据实际需要“翻译”成最后的代码。这种在头脑里的建模过程的价值,是很难用他最后用语言的优劣来衡量的。有时候一个程序员用一个语言并不是因为他只会用那种语言,而是其他的原因。可是很多人误以为他们不愿意学习“新”的东西,从而从心里鄙视他们。


  这种以语言取人的现象甚至出现在一些公司里。很可笑的是,我前段时间面试的所有使用 Python 的公司,最后都认定了我是 Python 的菜鸟。然而我的水平显然高过 Python 的创造者 Guido van Rossum 很多。在制造了 PySonar 之后,他对程序语言的理解,他的每一个可笑的错误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当然,Ruby 就更烂了。


  跟屁虫


  有些程序员对新手和同事是那么的不友好,然而对大牛们拍马屁的功夫可真是出类拔萃。我刚到旧金山的几个月经常参加一些程序语言的“meetup”,后来我发现这种 meetup 都是宗教气氛非常浓厚的地方,跟传销大会差不多。Scala 的 meetup 里面的人几乎全都对 Scala 和 Martin Odersky 顶礼膜拜。Clojure 的,当然基本上把 Rich Hickey 当成神。各种 talk 总是宣扬,哇,我们用 Scala/Clojure 做出了多么了不起的东西云云……


  很多人喜欢做这些新的语言和技术的“evangelist”,尽显各种马屁神功,然后就开始写书,写 blog,…… 目的就是成为这个“领域”的第一批专家。这就难怪了,再垃圾的语言也有一大批人来鼓吹。因为这些没真本事的人,随便把一个东西捧上天都有自己的好处。


  由于受到这些“先知”的影响,有些人开始在他们自己的公司里“布道”。比如有人在 Python 的 meetup 集会时告诉我,他试图在自己的小组里推 Python,可是一些老顽固一定要用 Java,认为 Java 才是王道。很鄙夷不高兴的样子。


  看到这些我终于理解了,一些地区是如何被从一个国家分裂出去,最后沦落为另外一个国家殖民地的。最早的时候,一般是派传教士过去“传经”,然后就煽动一小部分人起来造反。到后来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以“保护传教士”,“保护宗教自由”,“维持和平”等理由把军舰开到别人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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