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万金
六月的第一次常朝,新任御史中丞苏博山廷参工部左侍郎张君宝措置失当,延误军机。张君宝当场免冠谢罪,无论是左丞相陶建丰还是转任翰林学士即将拜相的章叡,都无动于衷。新任礼部尚书兼参知政事纪源刚刚履任,还未封侯,又是张君宝亲戚,于制度上也无话可讲。而张君宝的荐主兵部尚书范处圭则本就是戴罪之身:凉州陷落后,枢密使王世容承担了主要的责任,但范处圭也不能幸免。他如今已改权兵部尚书,算是暂时护印,京中显贵都知其不能久任,下一步是去做枢密副使蛰伏还是做太仆寺卿荣养,也就是看这几个月的运道了。如今他是如何也不能出来惹火上身的,何况昨日他还去过左丞相府。
张君宝则是心灰意冷了。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竟是旬日间急转直下。先是陕西突然开战,朝廷立刻就停了河工修缮,倒不是国用拮据,而是陕西乏粮,数千里转运须得十数万夫子,或拉车或拉船。河工聚集三十余万,竟是比河北路乡兵总数还略多,自然成了相公们的首选。人手一空,钱再多也修不了堤。那时张君宝就有些不妙的预感,只是存了一丝侥幸,觉得诸相公总有明事理的,多少会让他再修一个月,至少能渡过大河的夏汛。
事情总会变坏的,如果有变坏的可能。
原本要入京受惩戒的苏博山,竟是否极泰来,借着反对燕山府备兵,指责兵书范处圭的事由,反而成了肱股能臣,官家与慈圣也对他刮目相看,十分优容。苏博山回来便上十策书,指画御敌方略。偏偏陶建丰一时不查,御前会议成立晚了几天,还不能把苏博山怎样。十策书中第一策便是输粮入陕,保证人马食用。而这个庞大的运输计划,配合废除开中入边策的主张,需要朝廷消耗极多的物力。恰巧,他张君宝手里就有“闲余物力”。此后苏博山便多次指责张君宝大兴河工是靡费国帑,贻误战机。
只是陶建丰一党一力维持,官家那里才没有当真。而且张君宝本就于水利上极为精通,和苏博山不同,讲起河工利弊短长,沿革脉络,张君宝可以滔滔不绝,实例、数目详实,出处清晰,苏博山只能大而化之的争论,落入下风。因此那日两人在华文阁御前争论,结果还是张君宝的言辞更让官家和慈圣信服,苏博山只能另待时机。
人说善泳者溺。张君宝正是倒在他最擅长的水利工程上。
四月下旬开始,江南西路便阴雨不断,江河日涨。五月初三,首府洪州治所南昌上游新松堤溃堤,境内人户损失三千余,牛马无算,良田万顷尽成泽国。乡贤滁州教授[1]辛鼎安不幸遇难,当地士绅的陈情疏随转运使杨世恩的奏疏上达,五月十八经过银台司递到御前,被便殿奏对的苏博山遇个正着。
这垮掉的河堤便是张君宝做南昌知县时所修,可算得年深岁久,原与张君宝无碍。只是年初议定河工次序时,有人提过江南老旧河堤须得整修,其中便有这新松堤。张君宝于江河治理,自有成算,先西后东,先北后南是他的总方略。大河上游因为资金不足,疏浚河道与支流不得已滞后,而大江东段反倒是他心中最后才好治理。那提议的工部属吏便是洪州人,不管他这般建言是何缘故,总不能说错。张君宝亦没有深究,只是以“南堤犹固”加以搪塞。
这句当时搪塞之言,今时便成了苏博山手中利剑。
因为是当廷指名严参,形同推车撞壁,没了转圜余地。张君宝本就对河工终止失望,再加上对溃堤的自责,当即不做任何辩白,于紫宸殿当着百僚自摘乌纱,一言不发的向赵㬚所在大礼拜倒。
“张卿不必惶恐,暂解工部职事候命。”赵㬚努力平缓而坚定的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臣,遵旨。”张君宝再次拜倒,心里对复职未作任何期望——他已经决定辞任回乡。
张君宝在散朝后,孤独的离开了皇宫,来时与他同行的官员此时已经乘马登车,绝尘而去。他向驾车赶来的家人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自便。自己则身着朝服,沿着御街往相国寺走去。
还是个一文不名的院贡生时,他是很瞧不惯大相国寺这地方的:里面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僧侣眼中佛祖亦是财神模样,毫无佛家清净地的气氛——倒像是一处恢弘广大的瓦子。
它是容不下穷人的,就像人眼里容不下沙子。
当时便想过,将来若做了工部尚书,定要在汴京修一条内运河,穿过这处浮华烟云,让它见鬼去。
一朝登科之后,他却是渐渐减少了对大相国寺的厌恶。里面的僧侣虽然敬佛祖不太虔诚,但于造桥铺路、营造河工却有真见识。它的下院宝元建文院,便经常承接工部的工程[2],张君宝本人也与这下院合作过两次,于学识见识而言,确是无可指摘。
他在南昌县修新松堤,就是与大相国寺另一间下院翠岩广化院[3]相协力而修成,只是堤灌公平,惹了土绅巨户,是以堤虽修好,人却遇冷。
再次入京后,张君宝于大相国寺感官已经改变不少。虽然仍旧厌恶那些市侩的僧侣,但倒不至于迁怒于它本身了。
已然决意辞任的张君宝走进大相国寺,竟是说不出的一种亲切。不再考虑百姓福祉,也不需筹算江河水运,木石水泥,这便是所谓的“无官一身轻”吧。他自嘲一番,竟是认真打量起寺中的市井人情。
尚未看的尽兴,便有三五个知客连忙赶来招待——他这一身朝服实在显眼,便是左近的食铺生意都受影响——食客们吃的心思不属、喝的忐忑不安。
也是大相国寺的知客们见多识广,三五个人围上来,将张君宝隔开。不然他还真会被几个功利心重的士子给堵住——正是为秋闱扬名的好时节。如今虽不似李唐那般以名取士,但名气大总好过名气小,便是铨叙官职也占便宜:中得进士却做不得官亦不是什么新鲜事。
张君宝摇了摇头,倒没有呵斥那几个知客,只是随他们往东禅院深处去。半路上便遇到匆匆赶来的方丈[4]觉远禅师。
两人倒是老相识,这觉远禅师以前便是宝元建文院的住持。
“张施主经年未见,别来无恙。”觉远合十说道。
“方丈大和尚亦俗套了。”张君宝玩笑道,“某心力交瘁,夙愿难尝,头发白了一半,何曰无恙?”
“皮相乃过眼云烟。施主尚能自嘲,足见雅量如旧。可谓别来无恙。”觉远说完,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辩经就算了。”张君宝摇摇头,“今日便要叨扰方丈了。”
“因缘际会,亦是一桩美谈。”觉远说完,便转身先行带路。
一行人穿过两处禅院,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仿佛与外间的市井人情相隔绝。直到来到内禅院东厢外,张君宝分明听到内里颇有欢笑雅乐,于此宁静地中独显喧嚣。
觉远合十诵一句佛号,便吩咐几个知客:“便到此处就好,尔等自去巡逻吧。”
“是,方丈。”几个知客接连应命,行礼而去。
“方丈可是有什么客人?”
“确有几位两浙路来的居士寄住在此。”
张君宝点了点头,便默默跟随觉远入内。
“方丈可是接了好朋友来?”一个迎面而来的少年人端着酒杯说道。
张君宝见那少年微醺的样子,颇为可笑,像极了与自己同窗三年的骆君安,那时骆君安若逢喜事,便一定要喝酒相贺。那几年骆君安总是绞尽脑汁的寻些由头喝酒,颇为幼稚,他便笑骆君安是酒虫。可是登科后,骆君安便再没这般幼稚过,两人偶有相聚,也不会以饮酒为乐了。
“别胡闹,快行礼。”一位匆匆赶上前的青年对那少年呵斥道。
这声音洪亮厚重,竟是把陷入遐思的张君宝也唤得回过神来。抬头望去,便见两个面目相似的年轻人缓缓行礼。
张君宝正要出言询问,却听右侧有人说道:“下官水部司丞黄舒参见张工部,不及远迎,万勿见罪。”
“哦。文展啊。不知者无罪,快快请起。”张君宝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老部下,连忙上前一步作势要扶。
黄舒却不敢孟浪,连忙自己起来,向张君宝分说道:“下官且将功赎罪,来为工部绍介二位两浙英杰。”
“甚好。”张君宝点头笑道。
旁边的觉远也是笑着点点头。
“这位便是东南四家之一,沈家的嫡长孙,西湖学院李正之先生高足,沈贡之。”
“学生沈万金见过张工部。”
“令师常叩齿否?”
“有劳张公牵挂。家师身康体健,常登山过涧,吾等不能及。只是不再夜读。”未醉的年轻人恭谨的回答道。
“这便好,这便好。”张君宝想了想说道,“某想起来了。上次和令师通信,他却是说过你的。你最喜发明机关器械,对否?”
“正是。”
“那便是了。今次进京可是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
“只是后学末进的一得之愚,只恐贻笑大方。”
“你们师徒倒是一般的谦退。”张君宝摇了摇头,“你既找来文展,想是有把握了。若有难处,可以找孙司械商议。”
“是。”沈万金与黄舒一同说道。
“这位是贡之的胞弟,亦是李先生门下俊杰,沈顾之。”
“学生沈万千见过张,张工部。”微醉的年轻人竭力维持着礼仪说道。
张君宝见过几位才俊,才又随觉远往深处禅房而去。心里颇觉奇怪,随口问道:“不知尚有何贵客?”
“便在这里了。”觉远笑笑,指着一处珍珑禅院说道。
那禅院处于重重屋舍之中却自成一体,竟是独立一处院落。此时听得门外有人来,院门轻开半扇,张君宝尚未看的真切,便听到一个童稚之声响起:“步瑶姐姐,你家来了客人,穿紫衣服的,带着高帽。”
“莫要诳我,仔细没有糖果。”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
张君宝倒是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院门缓缓打开,显出一个青葱少女,眉目英朗,体态婀娜,左手还领着一个大眼睛女娃,好似白瓷一般。
“可是乐安张爷爷?”少女定睛看去,那觉远自然先认出来,可随后看到的张君宝却是半头白发,形容憔悴,一时不敢确认。
“不错,不错。步大娘还能认得老朽,真是难得。”张君宝高兴的说道,“令祖可在?”
“嗯。二位快请进,吾这便去找外公来相待。”
“好。”
步瑶大开院门,为二人引路到客厅,便去东厢敲门,向外公通禀来客。
不一会,在厅中四处打量的张君宝便听到几声轻咳,待转过头去,正见一位矍铄老者持杖而入。
那老者向觉远合十见礼,随即向张君宝说道:“好你个张子玉,不知道扰人清梦是天大罪过吗?”
“你万天叙哪来什么清梦,总不过是各种飞天梦罢了。让你破梦而出,说不定亦是一桩功德。”张君宝笑着向万伦说道。
两位故人相见,自有一箩筐话讲。觉远用过一杯茶,便即告辞。离开时望了张君宝一眼,不由得点点头,初见时脸上的抑郁之气已经烟消云散,想来心结已经解开。
下朝的赵㬚例行与宰执们便殿再坐,但诸般国事都由两府与慈圣料理,他主要还是做个见证,亦算作学习政务。陕西方略既已允了谢江泊,诸般措置便要跟上,该运粮的运粮,该铸炮的铸炮。陕西等地的夫子已然不够,从京畿赶去的夫子恰好缓解了工荒,赵昤也很佩服两府运筹的能力,对苏博山的建言渐渐有所信赖。
只是工部主位悬而未决,苏博山又对张君宝穷追猛打,要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共同彻查,引起都省极大不满。赵㬚听他们言辞交锋,只觉都有道理,一时十分为难。
哪怕罗太后将两面纷争压了下去,赵㬚还是忧心忡忡,回到寝宫还是愁眉不展。李丞禄见此,便有意逗赵㬚开心,只是夏至时被毒酒索命的那个小内侍殷鉴不远,李丞禄也很为难。左思右想,还是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冒险,什么民俗风物便再也不提。只说些滑稽笑谈,总是万无一失的。
“禀官家,京师最近多了一个诨号。”
“什么诨号?”赵㬚诧异道。
“便叫做‘黑门神’。”
“黑门神?莫不是哪个昆仑奴吗?”
“官家说的是,小奴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是那外间说起,竟不是个昆仑奴。”
“这却奇了。既不是昆仑奴,为何又叫‘黑门神’?”赵㬚觉得有趣,挑了个果子咬了口问道。
“这便是滑稽处。那人明明是个汉家郎,却从头黑到脚,如擦了炭一般,而且虎背熊腰,很有几分气力。”
“这是不是诸侯国人?”
“官家圣明。小奴怎么也想不通,官家却一语中的。那便是如今岐国的进奏使。专从万里之外赶来朝贡。”
“这也没什么稀奇。诸侯国日头晒得足,子民少有白皙俊美的。郑师亦讲过,这是博物之学。”
“官家博闻广见,小奴不如万一。”李丞禄见赵㬚果然分心,又说道,“若只是长得黑些,倒不至于有这名号。此人虽是个官差,面相却凶恶,据说在棣州下船买吃的,都没有乡人敢靠近,倒要靠真的昆仑奴去买。京师中说起来,都说他相扑手出身,煞气太重,生人勿近嘞。护城河前作画的便新作几张门神画,借了他的样子。虽然不到年节,不过也卖掉不少。”
“因此便叫他‘黑门神’了?这竟是有几分道理。”赵㬚说完又自己摇了摇头,“不过相扑手为何会煞气重?内等子[5]比之如何?”
“官家抬举他了。内等子皆是百战精锐,一个南海莽夫可比不上。”
“某与内等子也试过身手,并不落下风。这‘黑门神’倒是有意思,不知能不能试试身手。”赵㬚的情绪万全放松,思绪也信马由缰,说话便少了顾忌。
“万万不可。”李丞禄吓得赶紧跪倒伏拜,身体发抖的说道:“万万不可啊。官家万金之躯,岂能与蕃臣交手?不惟礼制无所循,便是官家稍损毫毛,亦是社稷大亏蚀。此本万利一之举,官家万勿执着,万勿执着啊。”
“行了。朕不过一时遐思,不会做实的。”赵㬚知道母后对这些内侍非常严厉,随即放弃了荒唐的想法,转而说道,“要是让他与内等子们比试一番就好了。不过礼制似乎也无所循啊。”
“官家圣明。”李丞禄长舒一口气。
“嗯,朕倒是对这个‘黑面神’有些兴趣了。让人去画了他的像来给我看看。”
“启禀官家,非是小奴不尽心力,形容入画,奉呈御览朝廷体例繁复,于今岐国尚有事惹恼两府,都省那里定然不肯的。”
“嗯。”赵㬚闻言点头道,“的确不好叫相公们为难。那便告诉四哥吧,让他想办法搞到那‘黑门神’画像就是。”
“奴婢遵旨。”李丞禄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劝阻——四哥冒险好过官家冒险。
棣州,厌次县城内,胡木匠铺子外。陆大哥颓然的坐在门槛上,头发如干草,胡须如枯枝,双眼尽是血丝。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了。
陆安氏还是发觉了不对,大儿子的悲怆情绪引起了老太太的警觉。她连番追问之下,陆大哥左支右绌,险些说错。最后只是拿话硬顶着,说四哥被铺子里派出去了,地方很远,一时半会回不来。
陆安氏问他什么铺子,他左思右想,才想起听人说起过县城里有个胡木匠生意做得大,常去外县做生计,一时情急便说了出来。陆安氏疑心一生,便不容易消除,逼着陆大哥到城里胡木匠那里讨张字纸,写明四哥去了哪里,做什么。这却愁坏了陆大哥,他不敢和母亲犟嘴,只得应命来县城。
可这胡木匠哪里肯为他效劳,当场便讲的明白。
写这字纸是不可能写的。
不过陆大哥倒不肯气馁,一连在胡木匠门外坐了两天两夜。有个伙计心善,趁着吃饭的时候,与他说了个主意:找个书手写封假信就是了。
这胡木匠铺子不远处便是县城的驿铺,伙计告诉陆大哥,那里便有专门代写信的书手,价钱公道。五十字只要五文钱,不过信纸笔墨要另算,便宜得话,二十文足够了。
已经六月了,天越来越热,地里的庄稼渴水,要问田财东买水才行。已经六月了,县里就要收钱税[6]了,二哥虽然混球,但还是陆家人,不能不管他,四哥也是一样。已经六月了,翠娘快生了,稳婆、米汁、红糖都要花费。
已经六月了,他手里的余钱并不多。二十文,也是一笔大开销。
陆大哥还是站了起来,他想了想,还是要花这个钱。让娘安心才行。自己可以多干些,这样抢出一半天来,去别家做短工,混些钱米,总能周转过来。
总能周转过来的。
陆大哥腿脚力气又足了。他缓缓起身,迈步走向不远处的驿铺。
那铺子门面不大,里面却很深,陆大哥走进去,便见到许多人在说话,词急口快,还有别地方言,听起来简直像天书。他强打精神往一个文书那里去,刚走两步便被一个皂服壮汉拦住,陆大哥以为是做公的,连忙行礼。对方很受用,便说道:“来写信还是收信?”
“写信。”陆大哥说完又行了礼。
“左厢去,那带绿幞头的马夫子最是实惠。看你有缘才告诉你的。”
“多谢,多谢衙正。”陆大哥连忙找了过去,浑没在意对方的暗示,让对方好一顿没趣。
趁着排队时,陆大哥想了想如何编排信件,不过没什么要领,决定还是听从这位夫子的意见——如果不加钱的话。好在不久便轮到他。
“客官贵姓?”
“啊?”
“问你的姓名。”
“哦。俺,俺叫陆有田。”
“写信给那里啊?”
“田家村。”
“那个镇啊?”马夫子问得倒是耐心,他各色人等都见过,倒不会急躁。
“田家镇。”
“哦?哪个县?”
“啊?便是本县。”
“你这是来消遣我?”马夫子脸色严肃起来。
“没有,没有。”陆大哥一看马夫子脸色便怕了,“不敢,不敢。”
“那你是要写假信?”
“嗯,是。”陆大哥有些羞愧的说道。
“这却不为难。”马夫子和颜悦色道,“字纸便统共收你二十文,如何?”
“能不能,能不能再少两文?”
“也行。”马夫子毫不介意的说完,便从纸匣里抽出一张四指宽的草纸。放下兔毫笔,换作鹅毛笔。
抬头一看,见陆大哥正在发呆,马夫子便轻咳一声,问道:“可是要写给田家镇田家村的?”
“正是。”
“前后落款如何?”
“俺弟写给俺。”
“只是报报平安吗?”
“嗯。还有……”
陆大哥才待详说,骤听身后有人喊道:“哪个是田家镇田家村的?”
陆大哥转过身去,却见正是方才那做公的在喊话,心里先怯了,才开口应道:“俺是。”
“哦,是你啊。”那皂服壮汉两步过来,勾住陆大哥肩膀,亲切的说道:“这位哥哥一看就是热心善人。这里有你同村的信,你且帮忙捎回去如何?”
“信?我们村的?”
“对,还是京城来的。你得让他请你吃酒才好。这可便宜了你。”皂服壮汉说着“生意经”。
“不用了,不用。俺捎回去就是,本来也要回去的。”
“好,好汉子。俺果然没看错你。”皂服壮汉高兴的说道,“你且拿着,这是你村里陆有田的信。陆有田,你识得吧?”
“谁?”
“陆有田。你瞧,这写着呢,田家村二行陆有田收。”皂服壮汉心里鄙薄对方不识字,但面上还是客气着。
“认,认得。”陆大哥咽了口唾沫,接过了信,脑袋里嗡嗡的响。
他转身走向马夫子。
马夫子见他过来,也笑问道:“究竟写点儿什么,可想好了?”
“不,不。先不写。老先生能帮忙看看信吗?”
“成。”马夫子倒是极好说话。
陆大哥便将信递了过去。
“不等回村再看吗?”马夫子自是知道陆有田姓名,倒没有疑他盗拆。其他驿铺中人却不晓,多是诧异的看来,马夫子出言解释道:“这位小兄弟便是信主人,田家村的陆有田。”
“哦~”
“难怪。”
“竟是这般巧。”
方才那皂服大汉也有些惊奇的说道:“真是邪门。”
陆大哥此时却是只盯着信看,心里砰砰打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马夫子倒没有停顿,拆开信来便就要读。不防信封信纸一解,却是飘落两张交钞。马夫子看了陆大哥一眼,对方还是愣愣的盯着信看,他便自行将交钞拾起,放在桌案上用笔压好。
“咳咳”马夫子清了清嗓子,“家兄康健,见信如晤。俺在京师很好,有恩公照料,不用挂念俺。俺和师傅学了车把式,和恩公学了字。只是还不多,下次一定自己写信给你和娘。照顾好娘和嫂子。略附家用,存记。其余的事,下次再说。弟有泉。庚寅年五月二十一。”
“完了?”
“完了。”马夫子说完,将那两张交钞重新递给了陆大哥,陆大哥看也没看,接过放到了怀里。
他脸色渐渐涨红,憋不住时终于用袖子挡住了眼睛。
马夫子见多识广,没有多话,只是静静的等着。
陆大哥又从怀里掏出十几枚铜钱,放到桌案上,看向马夫子说道:“老先生。俺不识字。能不能,能不能教我背下来?”
“行。”马夫子点点头。
[1]赠官,只是一种荣誉,与州县教谕这种正式学政官不同。
[2]大相国寺等四家寺庙被皇室授予工商税减免特权,因此也被合称为“四御院”。其他有商业或手工业收入的寺庙多数会加入四御院麾下。
[3]即南北朝名寺“常缘寺”,唐高祖时改名洪井寺,后来又改称翠岩寺。直到南唐改为翠岩广化院。
[4]方丈本意指住持的居所(狭义)。后引申为寺庙领袖,与住持的明显区别在于,方丈往往是寺庙集团的领袖,而住持是单一寺庙的领袖。
[5]内等子是宋朝皇家相扑手的编制称呼,他们从相扑手中精选而出,于搏击十分擅长,负责给皇室表演。广义上也算是宋朝皇室的武力。
[6]即夏税,多数是货币税。
(未完待续)
上一章:第二十六章·冷雨
下一章:第二十八章·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