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患者(十三)

周日。下午3:00

受访人:故事邮筒管理员。

女,42岁。形婚18年后,丧偶。有了新的伴侣,但没有结婚。

问:这是一个什么职业?

答:负责在故事邮筒里每天加入新的故事。

问:能说得再详细一些么?比如介绍一下这个邮筒是什么?

答: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邮筒,但只要投币就能掉出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一张纸,卷成一根圆珠笔的形状,投币两块钱,就掉出一个故事,故事的背面是广告,广告赞助作者的稿费,两块钱是印刷费。

问:人们这么忙,会有闲情去买故事吗?

答:投币买故事的人都不是有闲情的人。

问:那是什么人?

答:忙碌而寂寞的人吧。

问: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职业?

答:我喜欢一成不变的状态。怎么说呢,不知道算不算是不求上进,但我认为这也算是一种坚持吧。

问:你相信坚持就会成功吗?

答:坚持和重复是两回事,很多人觉得重复就是坚持,其实重复是不会成功的,只是带来一点心安理得的安全感而已。

问:那你不觉得自己的每天也在重复吗?

答:是更新吧,就像电脑系统,手机软件,每次不见得有多大的改变,但总是有一点点的不同。

问: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答:做一个懂得尽兴的,而不扫兴的人。这与是否高兴无关,高不高兴都得尽兴。生活的每个场景都该投入其中,某些场景里,你一时的走神容易害到自己,也会伤到别人,你的不尽兴,容易扫了他人的兴致,那就不好了。

问:你相信命运吗?

答:命运不是靠相信的,而是要理解。不要急着找寻自己的命运,只有先理解自己命运的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命运。

问:你认为你的理解力算比较厉害吗?

答:跟普通人差不多吧,只是我对理解有更多的渴望。

问:你如何理解的归属感?

答:人是因为不安 才努力把自己装进一个看似安全的惯性里 惯性所表现出来的不变就是归属感。也许有些偏激了,但这就是我的想法。

问:回忆是该放下还是铭记?

答:当你终于松开回忆,拥抱未来的时候,回忆才变得妙趣横生,值得玩味。否则,回忆再美,也是负累。

问:你跟你的前夫关系好吗?

答:很好,他知道我不喜欢男人,很尊重我,他是我欣赏的那一类人,只是没法有肉体的关系而已。

问:他是因病去世的吗?

答:是肺癌,这怪我,是我在家抽烟,他不烟不酒,是个健康又有活力的男人。

问:会想他吗?

答:会,常常,觉得失去了什么。

问:拥有与失去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答:如果你并不害怕失去,那你也一定从未拥有。有时,我们会陷入一种 拥有是永久的错觉,但我们必须清醒,没有一种拥有是永久的,没有一种永久我们可以拥有。失去让你感受拥有 拥有让你幻想永久。

我挪动了一下陷在沙发里的屁股,稍作停顿。

‘我们总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这句话是错的

我们并没有甚至并不会因为失去而懂得珍惜,失去之后的那种后悔 只是渴望失而复得而已 那只是想要有一个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 只是想珍惜 而不是懂珍惜 懂得珍惜是个太漫长 太艰难的过程 我们总在失去后才想要珍惜 我们总在失去里体会拥有。

问:你觉得你和你前夫这段感情算是爱情吗?

答:是有感情的,爱情对我来说倒难说,算是机缘吧。

我没追问下去,有些感情需要在个人的内心里缓慢孵化。

在我看来, 机缘是我见识过最不动声色却又猝不及防的力量,明明是一首烂俗的流行歌,却因为热恋时的心情大好,某一句浅显的歌词就轻易击中我的心房,多年以后仍觉得煽情或者温情,明明是一个曾经觉得难以下咽的枯燥故事,却在十年后的夜里突然想起,内心雷雨交加,这些改变与转念都是无数难以名状的机缘埋下的伏笔,所以啊,现在的我总这样劝自己,不要说我永远不喜欢什么,说不定下一个转念就改变了。

问:你在电话里说 你有了新的恋情,你们打算结婚吗?

答:既然无法注册,一个婚礼又能如何呢,反而变成了小孩子似的游戏。两个人心底是确定的就够了。

问:你相信政府或国家吗?

答:人是真实的,善良的,甚至是智慧的,但当人组成群体变成社会进入世界,世界反而变成虚伪的,邪恶的,甚至是,愚昧的。 所以我怀疑世界,但我相信人。

问:你认为爱和情有什么区别吗?

答: 爱是单向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感受,而情是双向的,是一种存续的状态。

问:你觉得人该追梦吗?

答:  这年头,似乎每个人都要有一个梦,每个人都想要活得与众不同才不算白活,但其实啊,与众生相同又有什么不好呢,急切地想要不同只是因为还没有真正找到自我吧。不该急着排斥相同,而是应该想通不同的路也有相通之处 。

问:如果重回青春,你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吗?

答:生命的入口是随机的。过程是个迷宫,我们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出口,生怕在找到出口之前就老死在某个死胡同或拐角处,却忘了出口,也是死亡。说不定某个暗门里就藏着另一种人生呢。

问:你怎么看待现代的自拍以及修图?

答:自拍并不会让人更美,只会让人更懂得如何遮丑。

问:  看起来你身材保持的不错,是有在健身吗?

答:没有,个人体质吧。

问:所以你完全不节食?

答:是啊,我挺爱吃垃圾食品的。

问:你不觉得不该吃垃圾食品吗?

答:你喜欢吃某一样东西就是喜欢吃,吃它不是为了长肉,不是为了长寿,反正喜欢吃就吃了,只要没过期,就好好享受。其他任何杂念都会让一份原本美味的食物变得复杂,只有单纯的,全心投入的体味,才能唇齿留香。

我分不清她是在说食物,还是爱情。

问:她美吗?

答: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美丽,她就像一颗明星,毫无顾忌地存在着。假设她一直在往前走,背影越来越远,天色也越来越暗,可就在此时,她一回头 世界都亮了。我想这就是她的美丽。

问:你现在算是热恋吗?

答:哈哈,好像是的。

问:这个阶段会像十七八岁的孩子一样说些山盟海誓的承诺吗?

答:    只有不懂爱的人才能把承诺说得那么美 只有不懂爱的人才特别会说爱吧。

这个答案我是认同的,

当你在刚爱上一个人不久时 就脱口而出那句「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永远在一起。」那不是心愿,那是贪恋,那是对诺言的亵渎,那是恐惧失去,那是对独自生活状态下的自己最可耻的背叛。唯有在激情褪以后,熬过了相看两相厌的倦怠期,那句话才有价值,有意义,才是对彼此的尊重与莫大的善意。

问:你怎么理解一见钟情?

答:寂寞吧。

问:只有这一种可能吗?

答:当然不是,肯定有命中注定的可能,只是那太玄妙,没法谈。

问:那你谈谈寂寞吧。

答:其实也不太好谈,私人感受吧。有时候 你看到一个人在发光 发亮 并不意味着你一见钟情了 并不代表你有多爱她 可能只是因为你所处的地方太黑了 那份黑暗可能是虚空 是寂寞 是无助 甚至是无能。

问:如何看待恋人之间反反复复的分手复合,激烈的争吵?

答:当车辆行驶过布满潮湿泥沙的路面时 不能妄想快速通过 否则会引起轮胎的空转 一拐弯甚至会有更大的危险 慢一点 稳稳地穿过泥泞才是最好的选择 流了太多泪的感情也是如此 不要妄想快速度过泥泞 也不要迅速转弯 慢慢地 自然就过去了

问:之前你说你的前夫是你欣赏的类型,能说他是哪一类男人吗?或者身上有哪些特质?

答:甘于平淡 也敢于挑战

问:就这么简单?

答:这很不简单了,单独拎出一条都很简单,但两者并存是很难的。大多数男人,要么就甘于平淡,毫无建树,日益颓废,要么就忙于事业,无暇生活。

问:那女人呢?什么样的女人是好的?

答:看得透蛊惑 抵得住诱惑。

问:明天是周一,你有周一恐惧症吗?

答:没有,我的工作没什么压力,而且全年无休的,都得在午夜12点把整理好的新的故事投进去,下午都是自己的时间。

问:现在很多年轻人想着40前退休,你怎么看?

答:假期就是短暂有限,才那么令人期待的吧。唯有有限的时间 才能感受悠闲 而无限的时间 只是一条虚线 错落出无数缝隙空格 看似连贯又无处也无法连结 找不出踏实的感觉 。

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吗?

答: 就是突然之间 好像一切都与她有关 每一首歌里的某一句歌词 每一部电影里的某一句对白 春天走了 夏天来了 酒真好喝 跟她一样醉人 爱上一个人就是 你突然傻了 以为自己目光似水 只要注视 注视着她 就能浇灌出一朵脱俗的花

采访结束后,我恍如隔世,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职业呢?还是根本就是她捏造出来的?难道这一次采访只是我的幻想吗?我打开录音笔,想要重听这段录音时...

“每个人都活在幻想里 不同的人活在不同的幻想里 同一个幻想里的人越多 就越真实 越久 也就会成为多数人口中的现实。”

这段录音原本并不存在,我十分确定,我立马关掉,把笔扔出了窗外。

我看着那支笔消失在了空气中的某一个点,当我死命地望向更远处,想要寻找到那支笔的下落时...

“大多数人的眼睛总是盯着那些远处的,看不清楚的,想要看清楚的,直到精疲力尽 眼酸神散了之后才发现,原本身边的,清楚的,美好的一切都来不及看清楚了。”

我退回卧室,揉了揉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

似乎要以此来确认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总在镜子里看自己,却忘了,镜子里的一切都是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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