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里(12)

“不要紧,这是正常的。”这位主任医师40多岁,比较温和面善。短偏头,戴着近视眼,白色长制服下露出一双哗亮的黑皮鞋。

“他们说是药吃多了,我有点担心。”

“我看就是额头有点肿,其它都是治疗期间的一些副反应,莫要担心,等病情控制住了,药量减下来,就不会这样了。”

“肿?哦……肿是胖吗?”听张不听事的,我又节外生枝了:“肿、胖、强到底怎么区别?”

“你了解那么多干什么,你只需要安心治病。”

“不行。你不解释清楚,我会睡不着的。”

“睡不着我会有办法。”主任医师杵着拖把,右手在拖把末端狠狠地做了个打针的比方,还歪着脑袋打了一个嗯声腔,直眼对我发问,见我害怕的眼神避开,他又补充道:

“哦,你叫什么名字,要么改天去查个肝功能?”

“哦?”我突然想起最当紧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病好了出院。”

“我什么时候得好?”

“三年五年说不定的。”

我的心情突然沉浸在漫长的时间里,全身骨头软化,像以前在重病房时打针了后的状态:双脚似乎被地球拖住了,四肢跟踩瓦泥的牛脚一样笨拙;颈子支撑不住头重,像个磨奈活(磨奈活:多用来研磨花椒的一种家庭用具,木制品),要脱不得脱的。全身加重,皮子紧绷,血肉渐冻,脸色乌红,尤其感觉双眼缩小,只剩黑眼仁呆滞发亮了。这种状态与感觉,无论自己身体上的某个器官,或者手脚,就是丢失了也不会发现,就是被人砍掉偷走了,也不会晓得。

“尊殇吓着了,快看,他快不行了。”

“我听到了的,那医生在吓他,我也被医生吓过,说我的病一辈子都不会好,会永远住在精神病院里。”

“是的,还有些护士也是这样说的,只有护士长说过可以出院,都怕是假的了。”

“所以只有逃,我们要想法逃跑,拼命都要逃出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

病友们在旁边悄悄儿议论,想喊我走,想过来拉我走的样子。而我们都是不喜欢跟男医生说话的病人,尤其怕跟不熟悉的夜班医生说话,病话多了,搅他们休息不好,就有可能被捆起来打针。可是好奇的精神病人总是痴心于揭秘,他们靠近我和医生这方一两步,很想了解医生和我到底在说什么。

主任医师见几个病人畏缩不前,停了跟我单独说话,和蔼地招呼起他们:

“看吧!你们都是自己吓自己,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的。都过来,莫要怕。我有时候吓你们,是把你们当作不听话的孩子,都是为了你们好,莫误会。”

9号在最前面,病友们畏畏缩缩地跟了过来,主任医师接着表白:

“对了,彼此这样就好了。其实我也有怕,我怕治不好我的病人,做这行永远的失败者。”

72号突然指着我对医生说:

“他相信神仙,还相信鬼怪呢!”

“迷信包包,都是些迷信包包。只有鬼文化,哪里有什么鬼――都是自己吓自己的。”

“不。为什么还是那么令人相信?”72号问医生,医生解释:

“理想落空,寻找精神寄托。尤其是在情感、灾难、斗争面前,有个好好的精神寄托就不至于精神崩溃,崩溃了就会像你们……”

没等医生说完,我又胡言乱语了:

“你是月亮精,我是太阳神,我上天堂,你下地狱;我是月亮精,你是太阳神,你上天堂,我下地狱。”

“你叫什么名字?”主任医师再次问起我,我依然没有回答他的意向,他又问向9号,9号讲了我的名字,接着叹息一声说:

“多么的不幸,他们都还是孩子。”

主任医师并没有了解我的疯言疯语,在他临床经验中掌握过类似的病人:天堂地狱连接的斗争,轮回着善恶因果的报应,多数是由于感情孤独,恐惧斗争,善恶难分所致精神异常。他只回复9号:

“没有。每个人都会出现病痛,你们得到的优抚也是一种善报,你们是幸运的。”

“不是他说的,我本来叫叶胜能。”半途而废的,我又道出了本名。

“他本名取大了,时常找字代替,和我一样,名字取大了,八字不合,所以要癫,要得病……”9号对医生说到这里,引起了我病前改命的闪动回忆,便说:

“是的,我查过了,一般的八字不能配胜能二字。”

“看吧!亏呀亏!中国人的姓名已没有了随便改动的自由和权利,不然,我会给他改个合他四柱八字的好名。可惜得病了,都病成这样。作孽,不幸,是我们的名字取大了,开始不信邪,信邪了才知没取好,到现在一般人改不了,也就改变不了命运……”9号这样说,看来是平时传染了我的精神病。

“是的。”我又说:“如果是现在,我父母也会去算个很好的出生时间,给我来个破腹产,我也不会是这样。”

“一派胡言!聊斋看多了!破腹产没到时间,照样拿去育婴室才会活。什么八字算命,都是娱乐游戏、瞎扯来好玩的,都是找个理由来说通一下自己的人生,归结于命运达到疏通心灵的目的。”

听医生一说,大家没出声了。

“还有,我问你们,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名字虽然只是个符号,但确实会影响到你的社交以及很多实际生活。”主任医师指问起各位。

9号、72号、18号依次向主任医师道了本名:乘万青、鱼绍尧、必来凤。

“哎呀!听你们的名字真的好优秀,都是挺不错的。其实呀,所谓癫子,就是天才呢!”主任医师虽然不是认识每个病人,但对病人花名册并不陌生,在夸讲病人的名字时,除了想鼓舞病人的信心要像名字一样有理想,也确实有感水平上的佩服。尤其是早有耳闻的乘万青,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不过,他松活了一段时间,很少被人提起。

“是的,我都揣摩过无数回了。”9号预备着喊话的手势到嘴边,继续说:“医生,不信我用普通话播一遍音,你听阿:‘……出席这次大会的有:乘万青、鱼绍尧,必来凤……’不说大会堂了,要是我们的职称与名字在电台继续被播音,辐射一下,岂不是一样的威风,也是多么的好听,多么的宏伟!”

9号还在口若悬河,别人都在笑。主任医师乐开了花似的,忙把拖把依在隔离墙边,摘下眼镜子,揉着眼睛称道:

“那叫理想,所以跟名字也没有什么关系。”

“耶?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命这么好?”病人们总是喜欢羡慕地问别人,而在医生真正提及理想二字时候,对理想都是一塌糊涂的。

“看吧!”主任医师戴上眼镜亮出胸牌,病友们探过头去齐哇一声,发自肺腑地惊叹:

“钱有钱!我的万岁呀!钱有钱!多好的名字啊!难怪命这么好!”

“莫说多好,看你们大惊小怪的,没看见我还不是熬更受夜的,楼上楼下的,像我的几多同学,那才真的叫命好。”主任医师也提起了命运。

“哼。命中只有舅子命,想当姐夫万莫能。”刚恭维了别人的18号,却又鄙视的一语。

“莫要说得那么丑陋,心有天高,命比纸薄,你就无法迅速疏通自己,日久也就会彰显脆弱。你们有的人就是心太大了,势利傲慢;有的人就是太过自卑了,与世隔绝……看我,不去比别人,比自己总是行的,拿昨天比今天强,岂不乐哉?”主任医师也好像跟着病人们起劲了。

“是的。”我又听清他们说的什么了,指向9号理论:“他先前还叫我们去闹生活,难道你不求厨师,厨师还要求你吗?难道你不求医生,还要医生给你讲下话吗?哪有这种乾坤?”

“不不不,咱们都是相互尊重的,也不要把自己理解得那么低贱,往往这种低贱、卑微,在针鼻子大个事前就会平添烦恼,心生恐惧,也会造成自己吓自己的,一定要排除。再比如先前,为啥他乘万青的名字被播音,是没有成就的振幅,而是赤耳的噪音,那可能是他还不懂得相互理解,还没学会相互尊重,做了些不逗人喜欢的事,没有好评。或者过份偏执不能克服,或者敢做不敢当……都是不踏实的表现。”

“我从来都不会自己吓自己,你们自己说,给我们吃的药是不是害人的?你看胜能,还像个人么?”9号听了我告发他,接着医生又比方他,向医生出了理由。

“是药三分毒。不过,临床医学早已证实,从你整个生命人生长期上讲,这点药害是有益的,益大于害。不信你看,胜能会比你康复得好。”

重复听到几次自己吓自己以后,我的感觉又好转了些,便又问起医生我的病是不是真的要三年五载才会好。

“先前你没听我说完,他们在那里叽叽咕咕的,现在你继续听,你们都是民政救助的对象,治疗期是三个月,满三个月后,不管好与不好,都是会出院的。如果你在期间配合我们治疗,康复得还算可以,回家单独调养就会更加有效;如果不听话,可能走出这大门,就等着他们又把你送进来。”

“真的吗?”我只听了前部分话就开心些了。

“怎么不是真的――肯定啦!”医生说。

“如果他们不送来了呢?”72号问。

“如果不送了,那就任你走南闯北吧,具体是什么状况,谁又晓得?”

“真是生死未卜了!”我感觉到清醒多了。

“唉――我会听话的,一定会听话的。”72号表了决意。

“原来是市场经济,搞的计划救人。”18号几乎没说话,这一说又是呆话了。

“什么计划不计划――那是给我们医生的压力。懂么?”主任医师觉得和病人说话恼火了。

“不懂。”18号闭嘴了。

“给你解释也没用,你只要晓得安心治病就行了。”主任医师又回到了原来的话上:“一味地听说药有害,那是别人先吓你。有种无可救药的人,总是在身边找替死鬼,还没松活的病人,是没有认知度的,很容易被传染那些恶习,所以一定要听医生的话。”

“是的。我们要听医生话。”72号很认真地望了我。

医生接着说:

“主要问题是,不吃药不打针,又控制不住自己,就容易在不理想面前产生狂暴……”

“不!我只要喊一声伟人的名字,一切鬼怪顿时就没了;只要我呼一声万岁,我就什么也不怕了。”9号听了18号的牛角尖,计划救人,跟医生顶嘴了,但又显得很猥琐。

“你这就是在拿鬼神自己吓自己了。”主任医师批评他。

“没有,这是我的信仰――信仰是走向理想的途径。”9号发自内心地说。

“那你就要么信神,要么信鬼?”

“鬼神是对立统一的。”

“你还是乱七八糟的,病还没好,认知不清,还没那本事掌握对立统一,那是深奥的哲学、神学,等你病好了,稳定了,找个正规的师傅点拨一下,你才不会走火入魔。”

“我就是大师啊?”

“切。像你一会儿自己把吓自己坏了,接着就会自己长自己的威风。”

“没有,我是铁打的金刚。”

“唉――家有顽妻劣子,实不可教也……不过,你倒像我见过的一个夜班护士,她一个人在那儿看鬼片超大胆的,到上厕所的时候呢,还要喊别人去搭个伴――恶心!”主任医师知道不可纠缠了,说完,拿过拖把忙活去了。

(……省略号,是医生没有讲出来的话:何况精神病人。)

其实,9号最近又在阴餐阳餐的没吃药,时刻清醒鬼神的存在,又总以为自己可以练成杀鬼颂神的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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