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恒毕恭毕敬地,朝父亲的灵牌上了三炷香。
鞠过躬,他抬眼看着青烟缭绕后的灵牌,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过世,不过月半,他的生活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月前,名震九州的‘荆湘钱庄’爆发滔天巨案,昨日还是点石成金的财神爷,喊着一两银变二两金的口号。一夕间,就人间蒸发,卷走了储户所有的钱。
成千上万的人倾家荡产,深陷其中,沈恒的父亲,便是这磅礴苦海中的一员。
他父亲只是个私塾先生,拮据度日,放到荆湘钱庄的银子,都是跟亲友邻舍借来的,足有上百两银,不吃不喝,教十年书都挣不来。
本想着赚把大的,好让沈恒能带着丰厚的彩礼,体体面面地去跟崔家提亲。
这如意算盘,顷刻间烟熄火了,还留下令人绝望的巨债。
荆阳府衙贴出由刑部发出的,通缉钱庄老板赵世诚的榜文,同时通告示警,储户钱银损失,自担其责,若敢聚众为乱,从严惩处。
榜文贴出的第二天,沈恒的父亲就在自家堂中上吊了。
闻讯而至的债主们,蜂拥围住正披麻戴孝,为父办丧的沈恒,要他父债子偿。
棺材旁,里一层,外一层,深怕他跑了。
平日里慈眉善目,待他宽和的亲友邻舍,都不约而同地,换做一副从未见过的,凶神恶煞的嘴脸。
这一年,沈恒才刚二十岁。
新宋律法中并没有父债需子偿的条文,按理说,沈恒是不用背负这笔巨债的。
可诗礼传家,儒墨熏陶的沈恒,恪守孝道,深忖父亲晚节受损,泉下必是难以安眠。再者,他心系着崔家小姐,还指望能娶她过门,在荆阳好生度日。可眼前咄咄逼人的债主们,日后是断不会让自个安生的。
口沫横飞,推搡扯拿下,他浑浑噩噩地,竟都给应了下来。
这厢接了条,一众心急如焚的人群才四散开去,放沈恒接着办无人凭吊的丧礼。
母亲早逝,父亲又归了天,亲友都成了讨债的,沈恒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意志消沉。
满以为崔家小姐还在,日后总都是有牵挂的。
可没等父亲头七,崔家就遣媒人早早递来了退婚书。
他如坠冰窟,怔立当场,垂手迟迟不接那一纸决绝。
媒人寒着脸催促,视他如神憎鬼厌,等得不耐,索性一甩手,将信纸封扔到沈恒身前的地上,扭头就走。
待回过神,他弯腰拾起纸封,拆开来,一席婉转不留余地、绝然不容商榷的言语,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债主们,可没空理他这档子事,守着头七一过,大清早,又蜂拥上门讨钱。
沈恒一介穷秀才,身无二两银,更甭说上百两银子的巨款了。
怒气冲天的债主们把本就素简的沈家,里外来回扒拉个遍,也没搜出啥值老钱的物件来。趁手好搬抬的,也不过过秤,直接扛起就走,平素教学的桌椅,早被瓜分个干净。
这可不是说就完事了,尖酸点的,嚷着连利息都不够,这小王八蛋指定是藏钱了。
碍于新宋律法,这帮人也不敢真把沈恒怎么样,轮流朝他恶语相加,怎奈沈恒是真拿不出银子来,喊得口干舌燥,也无济于事,又都骂骂咧咧地走了。
沈恒嗡嗡作响的脑门,这才得以消停,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孤零零坐在堂前门槛上,神思空白。
时值寒冬腊月,沈家被翻得四处门户大开,穿堂寒风冻蚀骨,呆坐良久的沈恒,猛地打个大喷嚏。
再抬起头的时候,身前丈余外,不知何时,负手站了一个男人。
“脱衣服。”
这是他朝自己说的第一句话,语气更像是命令,嗓音低沉如铁。
沈恒看这人胡子拉碴,蓬头阴沉着脸,一时瞧不出年纪。
只是这眼瞅着要落雪的时节,他竟只披着件皱巴巴的土黄长衫,灰暗的麻布腰带松松垮垮得,胸前衣襟都没扣好,袒露着心口。
一身火的少壮也不敢这么穿吧,准保落下个寒疾病根。
“脱衣服。”他胡子遮了嘴,没看怎么张口,又朝沈恒这边喊了声。
沈恒站起身,之前坐得久了,腰腿冻得酸麻,忙倚住门框,才没跌落在地。
眼前这男子,平平无奇,可周身总觉得有股子莫名威慑,叫人不敢怠慢。
看他的样子,估计是冻坏了,想要我身上的棉袄,沈恒心想。
“兄台衣薄,定是冷得很,莫慌,我爹有件大袄,暖和得很,我去给你拿来。”沈恒打小温善,见不得人受罪,忙宽语道。
“我再说一遍,脱衣服,脱光。”
邋遢汉子声音大了起来,眼角紧觑,态度明显狠了些。
沈恒这才觉得不对劲,警觉道:“你。。你是何人,想要作甚?”
自己身上的棉袄平平无奇,绝不至于惹人艳羡,非得穿到自个身上不可。
而且,听他的口气,要得还不止一件棉袄。
这邋遢汉子,怕不是个疯人吧?
沈恒心中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