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天立得快,几场急雨甫落,凉意骤起。
某天下班路过蔬果铺,晚风冷雨间看到橙黄的南瓜,有难以言述的温暖感觉。是到吃南瓜“孔”饭的季节了呵。
四川人说“孔”饭,就是焖饭的意思,也有人写作“控饭”,只是“孔”的发音更接近些。(注1)
我妈拿了大半辈子的教鞭和手术刀,做起饭来跟她工作似的,一板一眼,一丝不苟,精密程度堪比一台外科手术,不大有惊喜,唯有南瓜孔饭,做得精彩极了。
还有那西红柿炒蛋,也是妈妈做的最好吃。需知越是简单的菜越是众口难调,一百人心中便有一百份最好吃的西红柿炒蛋。吃了这么多年的菜饭和西红柿蛋,仍然觉得我妈做的好吃。
妈妈也有失手的时候,或是多放了水,或是烧过了头,但即使是烧坏了,也有烧坏了的好吃处。许是从小吃成习惯了罢。
孩童时的记忆太过微小,以至于当下甚至没有把它作为记忆储存起来。而若干年后看到南瓜的那一瞬间,幼时的光影、声音、味道全部翻涌而上,让人突然醒悟,呀,没有南瓜孔饭的日子,可就糟糕了呀!
夏末秋初,南瓜就下来了,菜市小贩会把整颗瓜切开,让买家看到饱满的南瓜籽和黄澄澄的瓤。
四分之一颗南瓜,三两肉片,几根仔姜,一家人的晚饭就有了着落。
南瓜切小块,过油炒后平铺锅底。白米投入滚水烧至半熟,覆于南瓜上。添水,戳几个透气孔洞,加盖闷煮。
沥过白饭的水,是我最爱喝的米汤。
小时候家里规矩多,人到齐,菜上桌才能开饭。小孩子哪忍得住这些,闻到香味,就磨蹭进厨房,贴着妈妈裙边站好,眨巴眼睛盯着锅里的饭菜。米汤的存在,就是为了安抚我肚里的馋虫。
于是,妈妈做南瓜饭,我就趴在桌边,捧一只白瓷大碗,吸溜着甜甜的米汤。
每次妈妈看见,都眉头一皱:“坐好,一个女娃娃家,吃饭没个样子。不准出声。”
我点点头,开始不吭气地吸溜米汤。
那时候妈妈的头发长至腰际,用根白绢手帕扎在身后,美极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蹑手蹑脚地窥探妈妈的活动,穿她曳地的长裙,学她坐在桌边埋头看书的样子,将她扎头发的白手绢包在我的寸头上。
可惜妈妈的斯文模样我至今也没能学到一成,还是那个呲溜跐溜吸米汤的憨妹儿。
饭不焖不香,关火之后,万万不能揭锅盖,还需焖一会儿,饭才算“孔”好。
像捱了个世纪,南瓜孔饭终于上桌。是最简单不过的一碗饭,白米粒泛着油光,橘黄沙绵的南瓜夹杂其间,有热气蒸腾而上,混着南瓜和米饭的甜糯香味,扑面而来。
好吃的南瓜饭,南瓜要煮的软烂,勿需费劲咀嚼;米饭又需颗粒分明,水放过了头,整锅饭便湿哒哒的,不甚精神;要有南瓜的清甜,但又不能突出,需得若隐若现才好;偶尔有些许锅巴,嚼在嘴里,脆嘣脆嘣的,香得人吮指。
配菜是小碟泡萝卜上浇一勺红油,要是再有仔姜炒肉片,西红柿煎蛋汤,那就跟过节一样让人开心了。
不知为何,记忆中南瓜孔饭是有肉香的,前几天顺口提起,我妈眉头又是一皱:“没有肉。不要吃那么高油高脂,我跟你说,现在癌症年轻化,就是生活习惯的问题,前几天....”吓得我赶紧转移话题。
现在的川菜馆,吃来吃去总差了那么点味道,可能差的味道其中,就有这菜饭吧。
回想起来,小时候的物资相对而言匮乏得多,没有现在雨后春笋般的川菜馆,没有那么些大超市,蔬果要对应季节才能买到。
尽管生活简单,却总能知足常乐,瓢羮舀得到汤汤,筷子拈得起嘎嘎(注2),就足够乐呵了。就像四川老话里说的:南瓜甜、红苕(注3)香,拿些来煮汤,拿些来孔饭,吃都吃不完。闲散的日子,就是把生活过得精细,把简单的日子过得复杂,春天有“阳和起蛰,踏春忙”的快乐;而秋高气爽时,最是那蟹肥菊黄。这些细碎快乐层层叠加,就构成了生活。
这是属于四川人的,平凡生活里的哲学。
四川话小课堂:
注1:四川人说“孔”饭,就是焖饭的意思,也有人写作“控饭”,只是“孔”的发音更接近些。
注2:瓢羮就是汤匙,拈就是用筷子夹起,嘎嘎是四川话里肉的儿童化发音。一般对幼儿说话时使用。
注3:红苕,即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