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梦呓

记得有年盛夏滞留在江南水乡,只想寻一方清凉处,避一避这酷暑。掌灯时分,趁着天边还有一丝光亮,独自踏着青石板路穿过石桥,摸上一只轻舟,往荷花池里摇去。其实并不太懂怎么摇船,笨手笨脚的竟也摇出了几十米,还好少年气力,不多时已是碧波盈盈,荷叶田田。

这时候回望来路,只见远树暧暧,依依墟烟,灯火阑珊处,正是一家子团聚时刻。一轮晓月挂在天际。月色三分,一分微凉,一分皎洁,余下一分透着看不懂的虚无。此情此景,心中顿生惆怅。因何惆怅,来不及细细琢磨。只是那晚新月烟树里,人影憧憧中的隔岸灯火晃动在记忆深处。

少时看书,极喜欢古人张岱的文字。早年他是鲜花怒马的张公子,经历国破家亡,晚景凄凉,如他《自为墓志铭》里所说,“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也正因他坎坷的经历,以至行文几多转变,明亡后的张岱更能体现出其真实,“世乱之后,世间人品心术历历可见,如五伦之内无不露出真情,无不现出真面。”之前看书看的是雅致又有深意的字句,拾人牙慧,肤浅以当谈资。不知从何时起,渐渐能看出力透纸背的滴滴血泪,世事人情。

此后再经历人事种种大小变故,在得意与失意间,让人颇生无常之感。佛家有所谓八苦之苦,自寻解脱之道,渐渐地把自我——肉身、名号、荣辱——一点点看得不那么重了。唯有一点反倒愈发强烈,那就是用行动来圆满自己。佛教从来是具体化形象化的宗教,因此遭遇到了可怕的敌人,也因此变得更强大。有空登山,徘徊古寺,缀目新眺,山堂、水殿、烟寺、林渊都沉浸在大自然之中。比起造物的百千万劫,具体一个人的命运感情又有什么值得絮絮叨叨的呢。而且听人言,凡吃过文字饭的,造下口业太多,只能慢慢自我赎救。于是奔走于山川湖海,也就忘记要说什么,更懒得把不想说和不值得说的一吐为快。

时过境迁,每每有月悬于檐角,那年的新月烟树,隔岸灯火总是闪现眼前。想着再有知己二三,席间交错三杯两盏淡酒,浅唱低吟处,才不枉快意人生。像极了印象里某年某月,老弟带着我,一路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市,在不起眼的居民楼转角处是一家破旧而逼仄的食店。昏旧而油腻的白炽灯光下,一碗专门留下的鸭肉正泛起阵阵肉香。那时候大哥们在,弟弟们在,姐妹们也在,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开着没大没小的玩笑,最圆满不过,最欢喜不过。

此后看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只觉高山流水,好不钦慕。“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另一篇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仅84个字,寥寥数笔,却自古被誉为神品。“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当年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幸有张怀民慰藉,若换了李怀民,陈怀民,不知还有没有这篇神品问世,世间不过是又多一寻常落寞人罢了。

古人吃茶极为讲究。一曰得趣,二曰得神,三曰得味,其核心都在把握一个“品”字,十分强调饮茶者的意境。人们饮茶有一条法则,谓“新茶、甘泉、器皿干净为一;天气景色宜人为二;风流儒雅、心性相同者为三。”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真闲乎?皆是痴相公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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