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至刚至烈又至情至性

公元1045年(庆历五年)冬,北宋都城汴梁依旧是一副繁忙的景象。京城之外的驿站里,一位身着官服的老者正与好友相对而坐、把酒临风。两人花白的双鬓、亲密无间的交谈,无不提醒着身边的人们他们关系非同一般。

可是高贵的衣着、严肃的气氛以及不苟言笑的谈话里,人们又似乎感觉到了异样:这是两个仕途失意的朝中官员。不过,这样的场景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伴君如伴虎,升迁罢黜不过一纸诏书而已。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之后,年长一些的老者起身找来纸笔,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挥毫写下: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昨夜读《三国志》不禁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权谋机巧,只落得三分天下,仔细一想,与其这样,还不如象刘伶,喝他个酩酊大醉。人活在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活到百岁。少年时癫狂无知,老了又瘦弱焦悴。只有中间那,一段年轻,怎忍心用来追求功名利禄。就算是官位一品,富贵百万,试问谁能躲过老冉冉将至。

这位满腹牢骚、借酒消愁的老者名叫范仲淹,坐在对面的则是他的莫逆之交——欧阳修。此时正值庆历新政改革失败,一场理想主义的政治运动无疾而终,作为主要策划和实施者,范仲淹毅然请辞副宰相一职,与好友离京出城上任地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满纸牢骚的背后,有着多少的辛酸和无奈……

然而,第二年在河南邓州任知州的范公收到了来自湖南好友滕子京的一封信和一幅画。担任巴陵郡太守的滕想重修岳阳楼,请范公题词。范公看着文案上的岳阳楼,思绪万千,再一次挥毫泼墨。不过这一次,他似乎从悲伤失意之中彻底地走出来了: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一次,他的声音响彻寰宇、振聋发聩,穿越历史的天空,直至今日仍然为我们津津乐道,成为中华民族精神家园中宝贵财富。《岳阳楼记》作为古文名篇成为了中小学生必背的诗词歌赋之一。而范仲淹这位北宋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教育家的形象,则显得更为清晰具象起来,有血有肉,还有极其强烈的个性。

他的一生,至刚至烈又至情至性。

两岁丧父,母亲改嫁,改其名为朱说。二十三岁,因劝阻兄弟姐妹莫要铺张浪费而偶然得知自己的身世真相,感愤不已,遂自立门户,佩琴携剑,离家求学。

“昼夜苦学,五年未尝解衣就寝。或夜昏怠,辄以水沃面。往往馕粥不充,日昃始食,遂大通六经之旨,慨然有志于天下。学默默以存志,将乾乾而希圣。庶几进退之间,保君子之中正。”
“瓢思颜子心还乐,琴遇种期恨却消”

年少的苦难并没有摧毁他的意志,反而造就了他直面人生、笑对苦难、卓尔不群的性格操守。终于在五年之后,自己28之时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三月的汴京,繁花似锦。新中进士依照惯例骑马游街,接受人们的恭贺道喜。其中就有朱说、晏殊、滕子京和刘越一干人等。

走在前头的朱说并没有显露出十分的喜悦,因为他答应自己的母亲,待到他进士及第,便从朱家迎回母亲,侍奉前后。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之后,他将自己的名字重新改回“范仲淹”。

朝为田舍郎,日暮登高堂。可惜,高堂之上,他不会明哲保身、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他坚持说真话,直言敢谏,因而多次因谏被贬谪。梅尧臣特地作文《灵乌赋》力劝他少说话、少管闲事、自己逍遥就行,他回作《灵乌赋》: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不学太仓之鼠兮,何必仁为,丰食而肥。仓苟竭兮,吾将安归?又不学荒城之狐兮,何必义为,深穴而威。城苟圮兮,吾将畴依?宁骥子之困于驰骛兮,驽骀泰于刍养。宁鹓鹐之饥于云霄兮,鸱鸢饫乎草莽。君不见仲尼之云兮,予欲无言。累累四方,曾不得而已焉。又不见孟轲之志兮,养其浩然。皇皇三月,曾何敢以休焉。此小者优优,而大者乾乾。我乌也勤于母兮自天,爱于主兮自天;人有言兮是然,人无言兮是然。”……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他手里紧握的,是与本心和鸣的信念。理想主义者也许只是历史的点缀,但没有了这群高高举起自己理想的“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星空将不复存在,只剩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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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不能成为理想主义者,但真正的勇气和骨气,不是做一个主流之外的异类,而在于永远不要因为别人的期望和压迫违背内心的声音。就像他一样,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句话,似乎应该反过来说。

范仲淹一生四贬州郡,处处因“忧”生爱,泰州筑海堤、江淮赈蝗灾、苏州治河水、开封肃政纪、饶州免贡茶、延州拒强敌、邓州兴教育、青州减赋税,桩桩件件,青史留名。

当然,还有一件不可忘却的事实是,范公不仅仅是能臣廉吏,也是一位颇具军事才能的武将。当文人的情怀遇到边关冷月,在豪放与婉约之间会成就一种独特的风格。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公元1041年(庆历元年),西夏元昊军团犯宋,大军直指边疆耀州。范仲淹临危受命帅军抵抗。伫立在西北的寒风中,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但一想到前线的将士和这将倾的大宋之厦,不禁心生感慨。

在这字里行间,诉说着边疆守卫的劳苦艰辛。边疆的荒凉秋景,就是那迁徙的大雁都无法多待一天,飞走的是那么毫无留恋之意。更何况背井离乡的官兵们。细细研读来,似乎伴随着军中号角的连绵起伏,我们分明看到他所在的边城处在层层山岭的怀抱之中,孤零零的一座城池在落日荒凉中大门紧闭。

将军百战死,壮士何时归?叶落归根,但是有些人的魂魄是不肯归蛰于故土的,就像一颗射出的子弹永远不肯再次回到枪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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