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很少沟通，很典型的中国父子关系，没事少说话，有事多找母亲。
小时候，我看不惯父亲，他喜欢喝酒、抽烟，还是坏脾气，能想到的缺点他都有，优点连这个词都不会联想到，与他根本没有一丝关系。
前阵子妹妹报考高中，我们都希望她选择离家近的学校，方便回家和妈妈过去看她，心里觉得离得远好像就要吃苦一样，一家人都舍不得，尤其是我。想到妹妹要进入高中，经历我曾经历过的黑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可妹妹一心想的是我曾经的高中，在一个小县城，回家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不仅距离远条件还艰苦，我表示坚决不同意。我问她缘由，她说就想离家远一点，而且是一个月回家一次的，这样看不见爸爸省的吵架。父亲听见，回道“你可以一年回来一次，不回来也行”。父亲和妹妹平时常有争吵，谁也不让谁，但我没想到积怨已如此之深。
妹妹的脾气完美的遗传了父亲。记得她才两三岁时，在饭桌上因为闹脾气母亲打了她，她又是扔筷子又是摔板凳的，而且一直哭，父亲也在一旁气的直咬牙，但是越骂她她就哭的越凶，跑到灶台拿来菜刀放到饭桌上，冲着母亲哭喊“你打死我，你打死我”，话音未落，我们全诧异在那，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且委屈的好像都是我们的错，我和父亲都不禁的落了泪。此类事情很多，妹妹的坏脾气远近闻名，家人、外人都尽量少惹她。
毕业参加工作后，我对父亲的态度慢慢开始转变，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必须尊重他。我开始强迫自己去看他好的一面，他从早到晚的干活，二十几年没有停过，没有任何怨言；家里大大小小的活他都做，让人很放心；他是个孝顺的后辈，对外公外婆，处处照顾；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养活一个家，衣食无忧……
我开始发现，其实父亲也有很多优点。
父亲对我的态度也在慢慢改变，他以前只是拿我当孩子，可以凶我，命令我，而我只要服从就行。从我上大学开始，他偶尔会改口从“小飞”变“儿子”，我能感觉到他叫儿子时带有的一点骄傲。有些事情，他开始会听从我的意见，虽然不表态，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
去年国庆，我准备不回家，留在杭州做滴滴司机，多赚点钱。晚上父亲喝了些酒，难得打电话给我，接通就听到他哭着让我回去，心疼我做司机，不差这点钱。听了父亲的话，我也哭了，不是因为做司机辛苦，而是父亲对我的疼爱，这是第一次，他把爱用话语说出来。
我们的父子关系慢慢在改善，我希望等他老了，我们能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我正式的敬他一杯，辛苦了半辈子。
6月29日是我结婚的日子，24号刚到家父亲偷偷和我说，“你结婚要去请你奶奶，不过你妈肯定不同意”，我看出了他的为难，“没事，我和我妈说，我去带奶奶”，父亲很高兴，舒了一口气。结婚前一天，母亲和我说，“有没有看到你爸爸心里装着事儿”，我装作不懂，“为了你奶奶的事，你结婚带不带她”，我懂母亲的心思，她想看看我的意思，为了她，不能叫奶奶，为了父亲，要叫奶奶。但我也知道，母亲不经劝，她只要感受她我很在乎她，我很顾及她的感受，她就会很容易妥协。这么多年，委屈的都是母亲。
晚上，父亲偷偷的把我叫出门，我们一起去了奶奶家。我知道，他很高兴。
结婚当天，我敬酒。握着奶奶的手，关怀了几句，这几句话我是说给父亲听得，想法也很简单，他开心就好。奶奶让我第二天去她家，我也欣然答应。
当天晚上和弟兄们去酒吧，有些喝多。第二天头疼一天，心里也有一点不愿再去奶奶家，一再的放低底线对母亲不公平，所以父亲几次眼神示意我都没有理会。晚饭后，他实在坐不住，把我叫出去。语气略带责备，“你不是说今天去你奶家吗？怎么不去”，“我不去”，我语气中带有烦躁。不愉快的开场将气氛压的很低，父亲变脸开始指责我，指责母亲，认为是母亲从中干涉。孙子一辈子结一次婚，为什么就不能去看看自己的奶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此时他仿佛找到了导火索，可以尽情的爆炸，将自己的不满通通倾泻出来，而我也被殃及，爆炸让我心烦意乱，夹在中间里外不得逃生。我冲父亲吼道“你是想和我好好说话吗？”，我朝家门走去，打算撇下他。而他似乎没有回家的意思，继续站在门口嘴里不停的念叨什么，我又不忍，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我走近父亲，竟然听他在哭，很委屈的哭，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这么伤心的哭，像个孩子一样无助。我想抱抱他，为什么一向坚强的父亲会哭的这么伤心，我心里顿时酸楚。
父亲见我回来，开口向我倾诉，他说再烂的鼻子也不能割掉，你奶奶始终是我妈，她始终是你奶奶；他说自己没几个亲人，你叔叔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唯一的姑姑也老死不相往来，你爷爷在我19岁的时候就不在了，扛起一个家庭的压力常让他想狠狠地给自己一下，就这么结束；他说这么多年的坚持都是为了我，不能让我也忍受没有父亲的艰难，不能让我一无所有，一切都要靠自己一点一滴的打拼；他说照顾外公外婆是因为他们对我们家有恩，但是小姨和大舅这么多年来在金钱上让他一直吃亏，他想起来就气愤，那都是他的血汗钱；他说以后让我把妈妈带去杭州和我一起生活，他一个人在家就行；他说……
说这些话时，父亲情绪很激动，声泪俱下。我无法感受父亲的这份艰难和心情，我从心底谴责自己的说话不当，纵然他有千般错，但他依然是我的父亲。我向父亲道歉，他像哭累的孩子，低下头平静自己的心情，我看着父亲，觉得无比的亲近，他在我面前放下了父亲的架子，像委屈了很久的人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而这些话或许只能说给我听，我流着他的血，是他生命在另一个肉体里的延续，像是对着镜子说这一切，是我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个夜晚空气无比凝重，心情很难形容，却也有一丝轻松。这算是我们父子第一次真正的沟通，用心的沟通。路上空无一人，我仿佛走进了父亲的心里，坚强的外表里下也是千疮百孔，这些都是我要给他弥补上的，儿子的理解和成长或许是对他最大的宽慰。我也是一名父亲，但我依然无法真正懂得父与子的生命意义。
第二天，我说服母亲，为了父亲，我要去。我相信她也不希望父亲压抑着这点期望，最终母亲还是答应了。我带着媳妇，买了些补品，去探望奶奶，临走时，父亲看着我笑，还有点不知所措的小慌张。
奶奶是个冷面的人，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没看过她笑，看到我带着孙媳来看她，笑的很开心。每年过年上坟都要经过奶奶家，但都没有进去坐过，在门口短暂停留便离开。奶奶搬来小凳子，让我们坐下，我环顾一圈，本应该这里也是我的家，却格外陌生。看到奶奶脸上的笑容，几近窒息的空气似乎才流动起来，我关心她的身体，像在问我的父亲；我关心她的饮食，像在问我的父亲；我关心我的小叔，像在问他的弟弟，父亲和奶奶长得很像，奶奶笑，仿佛是父亲在笑。
作为一名父亲，我开始品尝这身份带来的幸福和压力，背后还有我的父亲在支撑，我无法真正理解父亲曾经肩负的孤独，在孤独中变得如此坚强，是否无懈可击。
2017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