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文化的内向与清空
词史与词论阅读随笔
段炼
《海外看风景》随笔集
四川文艺出版社2003年出版
近来买书,多上亚马逊网站,倒不是为赶电子网路的时尚,而是想看看其他读者在网上写的读后感,这比报刊上通常的吹捧性书评要真实可靠得多。由于写作需要参考,打算买一本英文版《两宋之际文化内向》,作者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已故华裔历史学家刘子健教授,哈佛大学1988年出版 。这本书早就在图书馆借读过,获益良多,知是好书,到了欲购时,一看网上书评,竟小小吃了一惊。
一位国外读者在亚马逊网站的书评栏中写道:“刘子健的观点对我们学习宋史的确颇有裨益,特别是对中国学者而言。在中国大陆,研究宋代文化史的学者, 几乎无人有观念化的思维。也许他们阅读英文感觉困难, 但刘子健的书对他们却极为重要”。 吃惊之一,虽然这位读者的“几乎无人”一语,有一篙竿打翻一船人之嫌,但也道出了国内学术界众所周知却又不愿承认的部分事实。吃惊之二,他作为国内学术界的“他者”,竟也知道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读点海外汉学著作的重要性。
在我看来,刘著的重要性来自作者对宋代文化特征的观念化处理,和他那“观念化的思维”方式。此一方式,是对繁杂而具体的无数个别事实,进行理论概括,从中探讨规律,并将其提升为某个历史观点。当然,学术界几乎无人不知此一方式,关键是这种方式的应用问题。我说起这段书评,既不是要谈国内学者的观念化思维能力,或英文水平问题,也无意说国外读者的偏见或成见问题,而是要引出刘子健教授的话题,进而引出关于内向和清空的话题。
南宋以前,中国文化是一种向外扩张的文化。自始皇帝统一中国,随后的上千年中,尽管也分分合合,但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是中国文化向外扩张,尤其是汉唐两代,武功文治,既打出去也请进来,领土倍增,中国成为一个多民族国家,汉语和中国文化的影响,成水波状向外层层扩散,东企扶桑,南过交趾,西抵波斯湾,北达干草原。(毋庸讳言,这也为今天的分裂主义埋下了祸根,为西方汉学界和政治外交界的某些人企图将“中国文化”限定为“汉族文化”提供了借口)。北宋赵匡胤从唐末的藩镇割据中得到了历史教训,他杯酒释兵权,开了削兵弱国的先例,终使北宋败于金人,南宋败于蒙古。对此,刘子健的看法是,中华文明发展到两宋之际,出现了一个重大变化,它不再是向外扩张,而是向内收缩,内敛成为中国文化的特征。
若说北宋早期曾试图扩张,虽因北方蛮族的入侵而以失败收场,但多少还保留了大唐遗风,那么到了南宋,连光复失地都不敢想了,惶论扩张,只能转而祈求苟安。仅就经济和技术的发展而言,南宋算得上是中国历史上的高峰,也是当时世界各国中的高峰,但军事上的连连失利和大片国土的丧失,的确影响了当时中国文化的性格。刘子健所说的内向,是向内收敛和对内在修炼的强调,这与外向扩展恰好相反。
在《两宋之际文化内向》中刘子健打了个比方说:“宋代中国看上去就象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树,生命力旺盛得惊人,它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新枝嫩叶蓬蓬勃勃,地下老根龙须如盘。然而,暴风雨季节一来,老树的内在生命被消耗了,其残存的活力转化为一种保护性机制。虽然这株树仍在生长,但它的大小和外形却不再变化。”用我们的俗话说,这株树不再向外长,而是向内长,以便保护内在的生命力,所以外面不见扩展,里面却渐趋精致。刘子健接下去说:中国“十二世纪的精英文化更注重在全社会巩固并贯彻自己的价值观,比以往更注重回顾和内省,因而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有时甚至悲观绝望。一句话,北宋之特征为向外伸,南宋之实质乃向内转”。他的观点是:“从十二世纪起,中国文化转向内倾。”
刘子健关于中国文化在南宋向内转的假说和结论,建立在他对两宋士大夫的精英文化进行广泛研究的基础上,具有广义性和普遍性。其实,在美国早就有人提出过类似的观点,只不过是建立在对某一具体文化形态进行个别研究的基础上。例如,密西根大学的林顺夫教授在七十年代末讨论南宋词时,就姜夔的咏物词而提出过“撤退”问题。更早在六十年代初,加州大学的中国古代美术史学家高居翰教授,在为一次南宋绘画展览写的前言中, 谈到过南宋军事上的失利和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对中国文化的性格产生了根本影响。高居翰写道:“宋代不同于外向的唐代,宋代文化转向内倾;……其唯一的养分来自内部,…… 一 种 特殊的拟古主义出现于北宋后期,并保留下来成为南宋艺术的主要成份;……艺术风格上重大的革新创造只属于过去和未来;这一时期是一个内省和回顾的时期,是一个综合和总结的时期。”
高居翰讨论的,不是刘子健那种一般性的广义的文化倾向,他讨论的是在内向的历史文化条件下,南宋绘画所具有的特征。他说:“南宋文化的另一引人注目的倾向,是极度的唯美主义,也就是那时期对超级精致的追求。这种文化倾向无力朝前迈进,而只能转向后退,成为一种极有修养的天然拙朴,或者,至少也是一种一意追求的简朴。”我们看北宋的山水画,范宽与郭熙大气恢宏,前无古人。再看南宋的山水画,马远和夏圭分别退向“一角”和“半边”,他们从范宽和郭熙式的山川大气中脱逃出来,退思书屋,山水画变得更加人格化、个性化。到了梁楷,其人物画的着意简朴,及对内在精神的专注,已变成展现个人内心修炼之境的禅画。为了达到这种充满个人内在修养的天然拙陋的境界,对简朴的刻意追求,成为南宋末期的一种艺术倾向。
这情形也近于南宋词的发展演进。李清照在南渡以后, 其词作所流露的家国之恨,已被女心伤悲的哀潮所淹没,本色正宗的婉约词派,几乎望尽了天涯路。辛弃疾承北宋苏轼的豪放之气,尽管他终身不悔,但在风横雨暴的历史狂澜里,任他左冲右突,惟有憔悴偃息。但是,自姜夔出,落魄文人如野云孤飞,虽处身于困顿之世,内心中却一派庄子式的逍遥,或一度梅边吹笛,但闻清寒冷香,或几回沙际归路,只念桥边红药。这就是为什么南宋末的张炎,要用“清空”一词来说姜夔,又用“古雅峭拔”和“意趣”来说“清空”。姜夔由北宋之周清真而来,与南宋吴文英虚实浑然而又有别,当张炎在宋末元初回眸而视时,清空一体已成,伊人自在灯火阑栅处了。
这里,清空与内向,似有瓜葛,文化内向这一概念,可能使清空的内涵更为丰富。因此,我现在思考的问题是,清空会不会是中国文化之内向在南宋词坛的一种反映,或者说,内向是清空的一个方面,正是清空使内向的南宋姜张词派的作品逾趋精致。换句话说,正是内向的文化大潮,使清空这一审美理想得以实现。
要在学术界提出这种说法,当然是件冒险的事,所以得看看其他学者的见解,尤其是他们给清空下的定义。可惜,中国古代的词话传统,没给我们必要的方便。张炎在《词源》中写到“清空”一节,用形象语言,说姜夔的词清空、吴文英的词不清空,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是清空。我们且读张炎:“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味。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他还说姜夔的词“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张炎的门生陆辅之,在元初写了《词旨》鼓吹清空,据说这是其先生授意所为。尽管陆辅之说清空让人一生受用不尽,而且用张炎的词作来说法,但仍然未讲何为清空。到了清代,朱彝遵再倡清空,同样语焉不详。当代国内学者,不乏研究姜张和清空的,似乎都无意于界说清空一语,也就更无令人满意的阐释。
在美国,密西根大学的林顺夫和耶鲁大学的孙康宜二位教授,用英文transparency(透明)来翻译清空,但因著述的主题不同
,他们也没有深入讨论之。加拿大麦琪尔大学的方秀洁教授 , 在讨论吴文英时,对张炎的清空和质实二说作了一番比较,并依张炎之说,将清空的一大特点,确定为善用虚词。这当然是对清空的阐释,一种居于形式层次上的阐释。方教授的论题非姜非张,所以也没有对清空作更进一步的阐释。
谈论清空较多者,大概算台湾学者黄瑞枝教授,她在《张炎词及其词学之研究》里说:“清空中,又含着清幽之气,遒健之骨,天籁之趣,空灵之境四种风神”。黄教授的四种风神说,为阐释清空之初步,可惜她竟沿袭了前人旧习,没有从定义上告诉读者清空是什么,也没有顺势发挥,作进一步阐说,我们仍只能凭感性理解去体会和猜测清空一语何指。最要紧的是,她与国内许多学者一样,将清空看成是一个关于风格的术语。
检讨这些学者们对张炎词学的论述,我们发现清空是平面的,它被当成了一个有关写作技巧、评赏标准和风格流派的术语。可是,当我们整体地分析张炎的《词源》、比较地解读张炎所推崇的典范词作时,我们发现清空并不是这样一个平面的术语,而是一个立体的概念,是一个关于词之审美理想的概念,其内涵相当丰富。当然,没有平面也就没有立体,我们将清空看成是一个美学概念,不仅以分析张炎的《词源》和张炎所推崇的词作为基础,而且也以前辈学者的研究为基础。
如前所言,清空涉及虚词的应用,这是在语言形式的层次上讨论清空;在《词源》的文本整体中,张炎谈到了用事和描写,这是在修辞设置的层次上进行讨论;黄瑞枝所说的四种风神,是一种审美境界的层次;最后,《词源》所倡导的意趣和雅化,当为观念的层次,正是在这个层次上,清空和刘子健教授有关文化内向的概念,有了关联。我把这四个平面的层次立体地贯通起来,看作清空这一美学概念的整体结构。在这个结构中,存在着从形式层次向观念层次的次第上升(虽然有形而上的色彩),例如从敦煌曲子词的俚语俗词,向文人雅词的上升。这个上升过程是宋词发展演进的雅化过程,张炎之清空概念的美学理想,就是要实现词的雅化。不过,清空概念的内在结构及这个结构所具有的雅化升华过程,是个十分复杂的研究课题,不是我在这篇短文中三句两句就可以说清楚的,只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另文阐述。
清空概念的雅化趋势,应和了刘子健说的那株大树,因暴风雨之故而不再向外生长,反是向内生长。在宋末元初,文人士大夫尽尝国耻家恨,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故而对朱熹主张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只能逆向而行,从平天下、治国,退到齐家、修身。在词坛,词人的修身与高居翰所说的追求超级精致的唯美主义倾向相对应。南宋词的美学升华,与词人社会地位的下降,形成清空概念之内外互动,这让我们看到了清空同历史和文化环境的依存关系。所以,对清空的研究,不能将其当作一个孤立的术语来看待,而要将其放回到《词源》的整个文本中来一体地看,再进一步放回到南宋词论的大语境中去看。不仅如此,从唐宋词发展的历史环境,和两宋之际中国文化向内转的文化环境来看清空,便有可能超越风格的局限,而看到清空的历史和文化蕴意,从而将对清空的研究,从纯文学研究,转化为一种历史文化的研究。
以清空为标志的宋词雅化倾向,与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向相呼应。清空作为一个美学概念,其价值不仅在于作词技巧、评词标准或词派风格,更主要的还在于这个美学概念以其内向雅化而具有的历史和文化价值。
或许,这算是一种观念化的思维 。
1999年春 ,写于美国明尼苏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