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ABO设定慎。腐向。上下文请走主页或Lofter
(http://okirom.lofter.com)
09.
「你要快乐啊。你要快乐啊;你就会得到你那朵红蔷薇的。因为不管哲学是怎样地聪明,爱情却比她更聪明,不管权力是怎样地伟大,爱情却比他更伟大。爱情的翅膀是像火焰一样的颜色,他的身体也是像火焰一样的颜色。」*
---------------
听到身后的响动,奈泽迅速转过头来,惊讶地看到佩尔,抱着一叠书走进他的病房。他只瞄了佩尔一眼就立刻移开了目光。
“……早上好,奈泽。已经回来了?”佩尔问他。“回来”指的是医院规定的每日扫描检测和晨练。
“嗯。”他不冷不热地回答。视线转回手上的书,却不能照原样集中在书的内容。一定是第二遍读的原因——它们不怎么新鲜了。他想,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了纸页。
身后轻微的动静,是佩尔把手里那叠书放在了地上。然后一些Alpha信息素味道传来;说明他靠近了些,但仍然礼貌地保持距离。对,该死的中产阶级道德。
“我给你带了一些新的,如果你想看的话。”佩尔说,话语间仍然充满了风度和修养。操他的,去死,都去死,“原来的那些也不拿走,你会想读第二遍的。我觉得你挺喜欢的。”
“因为我没有别的消遣——”奈泽气冲冲地开口,末了猛地住嘴。……又来了。这个语气。为什么他总是做出必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呢。
佩尔下一步的反应已经可以预料了。果不其然,他微笑了。
“能寻找消遣,本来就是一种好事。”他说,“况且这可是一份好消遣啊。”说着伸手去取原来那叠书顶上的一本,翻看着。
奈泽奇怪他为什么还要顺势留在这里,又不敢抬头看他,本来也打定主意不主动对他开口的。可这个瞬间却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一个疑问,逼迫他说话。这时他情绪褪去一点。
“佩尔。”
“嗯?”
“你手里的书,那里的,那个……最后夜莺死了,是吗?”*
佩尔毫无障碍便理解了他。
“是的。”
“她的蔷薇被他丢掉了,是吗?”
“是的,被车碾过去变成泥了。他的心上人偏爱珠宝更甚蔷薇。”
“……”那么,夜莺就是受骗了。她的死毫无价值。
“可我想就算能预见到这些,她也会做一样的事的。”
“……”为什么?
“因为她的蔷薇曾经存在过。存在过就够了。”
“佩尔。”
“嗯?”
“为什么爱情故事总是以悲剧结尾?”
“我不能说爱情本身就是悲剧性的,那太偏颇了。”
“……”
“这么说吧。因为这之间存在矛盾:爱情是有关‘他’或‘她’的事情,而活着,却只是有关‘我’的事情。”
说最后一个音节时佩尔突然奇怪地顿了一下,就像咬到了舌头一样。奈泽不禁从余光中偷偷打量他,看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皱起了眉,显露出些微的局促不安。这真是少见。不如说,奈泽是从没见过他不安的样子。“活着却只是有关‘我’的事情”……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倏忽他感到佩尔的目光从手上的书本之上越过,直视着他。奈泽攥住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攥得更紧了,可他不能表现出紧张来。该死的给我离远点,出去,该死的别用那种视线看我——好像一个道貌岸然的狱警打量一个囚犯。可他不能说,不能再进一步蛮横无理下去了。
所以他就默许佩尔那样审视他。彼此都假装陷入了无谓的沉思。
“你还好吗,奈泽?”一会儿佩尔突然问他。
“什么?”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他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过分突兀:“没有。”
“心理上呢?”他穷追不舍
“跟平时一样……怎么了?”他本来应该感到过分的难受吗?
“没什么,不要在意。”佩尔的态度就像是在试探一个绝症病人是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但他又放弃了追问,“……你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的,或者有什么要求,一定要告诉我,行吗?”
“……有一个。”这个念头临时跳到他头脑里,出于无聊的动机,抱有渺茫的可能性。也许他只是需要找一个理由来强迫自己抬头正视佩尔而已。
---------------
这真可笑。就像乘着浮冰一样,人总是随着海浪沉沉浮浮。而且在得意时从不知道应该收敛。这真可笑,多么荒谬,愚蠢至极……佩尔烦躁地在办公室内踱来踱去。但是,他自嘲地咧起嘴角,既然现在我已经站了起来,我又怎样才能重新坐下,并且坐得很自然呢?不显得格外的做作。*
做梦是他自己的错,记得梦中的内容就更全然是他的过失了。今早他匆匆忙忙地扯住个蹩脚的理由冲进奈泽那里,只为亲眼确认他是否还在那里,是否还在思考和呼吸——这难道不荒谬吗?这是一个文明人能做出来的最荒谬的事了。他本来想这么说。但显然这无常理的世界专注打脸。
……奈泽冷淡一如往常。这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还在。好好地在那里,侧着脸看书,脸上的荆棘显现着神秘的美感。倏忽他抬起了头,黑色的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以前有这么好看吗?
“有一个。……我想去一次城里。”奈泽说。
这真是可笑透顶。佩尔想。
他不愿承认自己还是有点害怕梦中的内容成真的。在那里,奈泽露出满足的笑容,身边飘浮着温暖的阳光与温暖的风。一切都是如此梦幻式的美好,使佩尔有一瞬间的错觉,认为他们似是身在金乡。他几乎都嗅到了柳枝青丝散发出的植物香气。
然而奈泽随即便向下坠落了,带着仅有的满足的笑容。要是他那时还没从梦里醒来,一定会追上去往下看吧。他能看到什么?是遥远的柔软的草地,潺潺溪水和有着金色柔软羽毛的鸟类,还是鳞次栉比泛着金属光泽密集一片的高楼?且不论这个,即使他看到了那个黑色的身影在无法触及的距离下坠落,他又能做什么?我是那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凶手是窗玻璃那片虚假的碧空……*
佩尔烦躁极了。但这于事无补,他打定主意,坐回办公桌前开始写申请。
“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话,必须按照规定。你要被注射特殊的镇静剂确保安全。注射时间里你会失去大部分的体力。”
“可以。”
“你的每个去向都会被随时定位。必要时随时监控。”
“可以。”
“你不能独自去,必须要有安保人员陪同。”
“可以。”
“在回到圣弗伦蒂之前不能离开他六米以上。”
“可以。”
奈泽机械地回答,就像旧时行洗礼时回答神父的提问一样,在听到问题前就注定了答案。可惜的是他是隔着一个悬浮窗口跟佩尔讲话,而不是隔着圣经什么的。
“……奈泽,陪同的安保人员必定是个Alpha。”佩尔忍不住提醒他。
“我知道。”奈泽的口气几乎是厌倦的,“为了保证能在我想逃走的时候一拳就打晕我。”
“喔,我不会打你的。但你也得当心。因为我可能真的有那力气。”
奈泽用了几秒钟来消化他的话。
“……你?”他猛地抬起头来。
“是,我陪你去。”佩尔板着脸说,“真幸运我还是个Alpha,我有资格。”
奈泽没有发出异议,至少是没有直接发出异议。他把头扭到了一边,不再应答他。佩尔知道他多半是不愿意的,佩尔已经自以为是地在他的自我保护警戒线附近来回了太久了。
可佩尔无法想象,也无法忍受奈泽与一个素不相识的Alpha单独乘上悬浮列车。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Alpha该如何解出那双眼瞳底下的谜语呢?如果他置身在那种黑暗里,即使是在阳光底下也无法消散的宵暗里,……自我毁灭的话。一个陌生人又该怎么办呢?
脑中那个声音又说话了。如果他那么尝试了,你怎么办呢?你看到他下落,你怎么办呢?
……佩尔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梦想着自我毁灭。尤其他的目的地是……
西林公墓。
---------------
阳光只比前面的日子更加灿烂,中和着空气中仍然存在着的丝丝寒风。很难判断出阳光究竟是出于伪善还是好意——它是掩饰寒意的面具还是确实希望带来温暖。
奈泽缩短的影子被阶梯截成扭曲的段状。在这不温不火的太阳之下,听着脚步慢慢行进的踏踏声,看着这段影子不断消灭,又在上边一阶石梯上延长,具有某种奇妙的催眠效果。佩尔跟在他后面,几乎要恍惚进幻境,机械地跟从着。
不算高的山丘上是整齐的矮灌木。虽是常青树,在没有抽芽的现在还是颜色深沉,不苟言笑。灌木之间,相同的行距里,立着一座又一座的白色大理石石碑。同样的规格,同样的模样,同样字体的铭文在每个石碑的同样位置,密密麻麻的难以从远处看清。不同的只有铭文的具体内容,石碑的风化与否,或偶尔几座前方置着已风干的花瓣。
奈泽只顾沿着墓间的淡色石梯向上走,直到他踏到最上一级。四周环绕的是环形的石子路,两边盛开的草本花朵早已枯萎;但沿着山形绽放的墓碑满布着。再放眼往山丘下望去,全是刺眼的白色石碑。
佩尔站在两级台阶开外,沉默地目视着奈泽。奈泽的肩膀发着抖,喘气好像很厉害。镇静剂早在离开圣弗伦蒂之前就注射过了。但奈泽什么都不会说,也没有回头佩尔一眼,他立刻开始绕着环形的道路行走,眼光在每一个石碑顶部标注的死者姓名上扫过。佩尔跟着他,决定不去提醒他,只要佩尔按出手上的终端搜索一下,不出两秒就能确定他找的墓碑的位置。
如果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经过艰辛劳动才有价值的,大概就是这种吧。如果世上有什么人是一定能在无言中就理解这个道理的,大概就只有佩尔。
最上的一圈。往下三级台阶的第二圈。再往下的第三圈。一个又一个名字从面前闪过。斯多瑞奥佛隆利涅斯伊瑟沃德。他们都曾是这世界上的未知数,活动着喜怒哀乐过的未知数。
第四圈,第五圈。佩尔默默地跟在奈泽身后,扫视着身边墓碑上的名字,以确保奈泽没有因头晕目眩而漏失。有时有些相像的名字,可都不是。马德斯特拉吉底艾特维迪比甘尼。如今都只是一个又一个半风化的石碑。
第六圈,第七圈。圈子越来越大,眼前黄白的石子路显得无尽起来。佩尔不时看看奈泽,后者正在越来越疲惫,但仍然不改步速,一遍遍地扫视下去。倒也是,如果奈泽不是这样沉默倔强地自己寻找,佩尔兴许反而会感到奇怪。于是他侧过头,继续检查。维斯斯诺特莉丝格雷。佩尔已不对他们的生平抱有任何兴趣,只是一想到他们曾经“存在”过,胃里还是会奇怪而微微兴奋地痉挛起来。
仍然没找到,仍然在继续走。塞德雷诺瑟斯若叟辛斯。可谁在乎他们呢。
倏忽奈泽停了下来。停的时候太过突然,差点一个趔趄往前面倒下。好在未等佩尔追上来他就稳住了自己,接着直直地盯着他面前的那个墓碑。
烫金的字太过刺眼:约书亚·莱纳。死于不幸。
死于不幸。它如此默然地宣告,几个简单的词便覆盖了一个人生命的终结。今后从它身边路过的人们,以扫视的眼神匆匆略读的,也会像他们先前一样毫不在乎地走过去。更多的时间这里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走来,它只是在这里,为一个人的存在做着无意义的证明。一个人曾存在,但是因为不幸,消失了。
而今他的不幸之源正沉默地站在他的墓前。奈泽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他只是站在那里,似是成为另一座黑色的墓碑。
……追悼会时,外面下着冻雨。衣装肃穆的人群中掩抑着一小股一小股的私语。有些抽泣还得不到安慰,有些愤恨还未得以冷却。无视了这一切,屋外冻雨下着。
与那同时,奈泽在判决法庭附属的拘留所里发疯似地挣扎,试图反击警官。内外的双重深渊正轻启双唇。他绝望地大叫。
追悼会会场内致言已经过去。死者生前爽朗的俏皮话或感染人心的笑容,现在都成了过去的幻影。人们哭泣,为他们失去了一位最棒的亲友。
……他无力再挣扎。镇静剂使他手脚无力,被警官打伤和踢伤的地方还是痛,痛得他说不出话。视线模糊,怕是就要晕过去了。可是他没有哭,在那之后他一直没有哭。沉浮之间就像通过别的谁的眼睛一样,他看见自己在恍惚间狂笑。
与那同时,佩尔在自己家里,放下一本早已看过多遍的书,端着一杯热茶,踱步到窗前,以木然的神情看向萧条的世界。
冻雨正下着。天空显然不会哭泣的,每天都会消失很多未知数,它不在乎。
“……佩尔。”
“嗯。”
“你能相信吗。我现在才记起来他的姓氏。”
“嗯。”
他们两人的影子在斜处并肩立着,覆盖了石碑底部长出的一处黄绿色老草茎。
长久的无话。佩尔斜觑到奈泽闭上了眼睛,紧咬着嘴唇。这边的面颊上没有荆棘,所照着的灿烂阳光没让他显得更有血色,反而使他的肤色更透出一层病态的透明。他无法读取身边人心里涌动的思潮,但他可以凭直觉层析出悲伤。
风仍旧吹拂,向着佩尔的方向,传递来奈泽身上些微的信息素味道。早已无法伪装,他早已无所遁形。
“佩尔。”
“嗯。”
“我很累了。”
他以极漠然的口气说。但佩尔捉住他尾音的疲倦和颤抖。
“奈泽,‘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他们动身从山丘上下来时,撕裂成一块块的云正快速地流动着,底幕的天空已经有一丝橙红的色彩。漫遍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在阳光与阴影之中时亮时暗,恰似某种失语音乐的节奏。一小段距离开外是奈泽慢慢踏下石阶的背影,风使他的头发和衣摆向着一边伸展,同时卷过一些草根和枯叶——这个瞬间的风景仿若耗费艺术家毕生心血精心构图的油画,然而又确实是转瞬而逝的偶然。
他为这突然显现的美而震撼,却在来不及惊叹的瞬间,一束云缝间的阳光消失,风继续卷着草叶运动,完美的构图就此消逝。佩尔跟着走,心里诞生出一种哀悼般的感受。
---------------
一架亮银色的悬浮列车从林间的天空上飞过,令他回想起心中可笑的担忧。
又来了,理智和直觉的分歧。前者坚持认为它是可笑的,后者又无法否认担忧的存在。如果奈泽死去……不,就算仅是想象一下他也无法接受。他为什么一定要注视着这种事而无力改变?失去了奈泽的世界,还有谁能问他,“为何爱情故事总以悲剧结尾”?
结果是,这份担忧被证明是可笑的。奈泽确实很累,一进入列车隔间就在一边坐下,不肯看佩尔一眼或者多跟他说一句话。并且很快闭上眼睛垂下头,陷入不稳定的睡眠。
佩尔还是轻手轻脚地起来,小心地测试了一下奈泽头抵着的,关闭的玻璃窗的电子锁是否失灵。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坐回原处,不自觉看向对面奈泽降低了防备的睡颜。
……一直是。欲言又止,渴望念出他的名字,又不知道该传达些什么的奇怪心情此刻仍然如鲠在喉。
——可以了。证据差不多收集够了,不是吗?再做些假装之类的也只是给自己看的了,不是吗?
……在梦境与现实的狭间,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佩尔。在瑰丽和黯淡颜色的幻象之中流动,仅存的只有棕色的眼瞳。
——佩尔向后仰去,侧脸看向窗外。
他们正在空中飞翔,落日温柔的光线从窗户中透来。他有一种错觉,恍若在这一道橙色的光芒同时照耀他们两个的时刻,一切都能凝固住似的。夕阳列车,林涛城市,流水飞船,现在正在行走的人,人正在吐露的话语,话语里暗含的隐喻……物质也好时间也好无法探觉的神秘感情也好,全部都静止下去。他和奈泽的生命就在这小小的列车隔间里,像被松香包裹的昆虫一般,在这个瞬间,臻于永恒。
已经确凿了吧。佩尔想。哀悼式的心情又一次涌上心头,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他自己。为某种还未开始就不得不结束的荒谬派戏剧;为他已经确认的,无可救药也无法传达的念想。
他爱上了奈泽。
【1】【2】均为王尔德《夜莺与玫瑰》。
【3】萨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
【4】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微暗的火》。(Pale Fire)
【5】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