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下那句话

小时候，我就是一个话很多的小孩。记忆中的小学，不管怎么调换座位，前后左右是男是女，我都从早说到晚。我在老师讲课声中说，在同桌捣出来的粉笔灰中说，在结伴上厕所的路上说...凡是被值日生记名字被老师留堂，一律都是因为上课讲小话。

小时候，我就是一个说话刻薄的小孩。在外面嘲笑小伙伴，在家里砢碜我妈（对那时候还没有吐槽这个词）。我妈经常点着我的脑袋骂我，“你就不能少挑刺，多看看着世界阳光的一面？”我呵呵一笑沉默不语。

随着年龄增长，自我意识逐渐觉醒，我也意识到了之前的做派太过桀骜不驯，话痨的毛病收敛了些，但吐槽的爱好始终保留至今。高中时有位男同学吐槽功力颇深，多次让我叹服，我甚至提出拜他为师专门学习吐槽。

想想这些年，就是因为爱说话、爱吐槽，我肯定得罪了不少人。一方面是每个人对吐槽的容忍程度不一样，允许开玩笑的领地也不一样，说的多了错的也多，难免踩雷；另一方面，吐槽是门艺术，须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元素不对双方认知就会出现偏差。比如A君觉得自己只是像往常一样调侃B君活跃气氛，而B君今天刚好在外面受了气，觉得A君的话是针对自己看不起自己。

这些得罪的人里，有些拿我不当外人，不高兴了会表现出来，或者直接跟我提建议；更多的想必是在心里把我当靶子扔飞镖，对着我的后脑勺翻白眼，并不屑于和我正面交锋。前一种其实是好事，有助于我摸清对方习性，明白界限在哪里；后一种却是在你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消耗彼此的友谊，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给就启动了恶性循环。

慢慢地，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爱好有些不妥，至少它出现的频率应该不那么高，审核标准应该更加严格。另一种改进方法是，放弃风险系数高的吐槽，改用安全无害的自黑。不管怎样，我会时常提醒自己，祸从口出，切莫交浅言深，吐出一句话之前，先放在舌头上滚三滚，审不过就吞下去。

在如何说话方面，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课却是来自TED上一个科普古典音乐的视频。最后一段原话及我的即兴翻译如下：

So now, I have one last thought, which is that it really makes a difference what we say -- the words that come out of our mouth. I learned this from a woman who survived Auschwitz, one of the rare survivors. She went to Auschwitz when she was 15 years old. And, and her brother was eight, and the parents were lost.
最后我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从我们嘴里说出的话真的会造成很大的影响。我是从一位经历过奥斯威辛的女士身上学到这一点的，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她15岁去到奥斯威辛，那时她的弟弟只有8岁，父母失踪了。

And she told me this, she said, "we were in the train going to Auschwitz, and I looked down and saw my brother's shoes were missing. And I said, 'Why are you so stupid? Can't you keep your things together for goodness's sake?'" The way an elder sister might speak to a younger brother. Unfortunately, it was the last thing she ever said to him, because she never saw him again. He did not survive.
她告诉我说：“当时在开往奥斯威辛的火车上，我低头一看，发现弟弟脚上的鞋子不见了。我对他说：‘你怎么这么蠢？老天，你就不能把东西收拾好吗？’”就是那种姐姐对弟弟训话的口气。不幸的是，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到他。她弟弟没能挺过来。

And so when she came out of Auschwitz, she made a vow. She told me this. She said, "I walked out of Auschwitz into life, and I made a vow. And the vow was, 'I will never say anything that couldn't stand as the last thing I ever say.'" Now, can we do that? No. And we'll make ourselves wrong and others wrong. But it is a possibility to live into. Thank you.
于是，当她离开奥斯威辛，她对自己发了个誓。这是她告诉我的。她说：“我走出奥斯威辛，走向新的生活，我立下一个誓言。誓言的内容是：‘如果一句话无法作为我有生之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就不会把它说出口。’”我们能那样做吗？不能。我们会让自己犯错，还会误导别人。但这是一种我们可以努力追求的可能性。谢谢。

我一直用这句誓言提醒自己，可能每两天就会默念一次。我还是做不到，但不会放弃追求这种可能性，就像我不会放弃有点糟糕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