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搁笔无言说

作者|五花马


夜幕降临,天光黯然,寂静中,龚定庵的句子如涛拍岸,句句锥心。

他说:

结客五陵英少,脱手黄金一笑。.......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他说:

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金门缥缈廿年身,悔向云中露一鳞。终古汉家狂执戟,谁疑臣朔是星辰?

他说:

飘零也定,清狂也定,莫是前生计左。才人老去例逃禅,问割到、慈恩真箇?

吟诗也要,从军也要,何处宗风香火?少年三五等闲看,算谁更、惊心似我。

挑灯人海外,拔剑梦魂中。雪色惮恩怨,诗声破苦空。

他说:

阅历天花悟后身,为谁出定亦前因。.......是恩是怨无性相,风云才略已消磨。.......吟罢江山气不灵,万千种话一灯青。忽然搁笔无言说,重礼天台七卷经。

他说:

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他说:

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心药心灵总心病,寓言决欲就灯烧。

他说:

去日一以驰,来日故应难。

活得有格的陈寅恪“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而狂名负尽的龚定庵更属才高于志,不世之出。25岁的他曾以考史、论经、寓言形式写出《乙丙之际箸议》,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学术、个性解放等多方面。他的表述方式、概括力,对时代的穿透力,他提出深刻命题时的举重若轻,他的敏锐,他的风流洒脱的精神气质,他隼鹰般锐利的目光穿越时代,不废江河。你听:

“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振聋发聩!

一切都像摸像样,然而人的廉耻心、上进心、作为心都被束缚、被剥夺,整个社会在骨子里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一片万马齐喑。不要说朝廷没有像样的宰相,军队没有像样的将军,学校没有像样的读书人,田野没有像样的种田人,工场没有像样的工匠,街市没有像样的商人,就连像样的小偷、强盗也都没有。不要说找不到真君子,连真小人也变得稀罕。

谙熟规则,利用规则,践踏规则,满口的公理正义,满腹的处心积虑。然,来日多难,一切又有何胜利可言?

中国法律界最大问题其实是良知和社会责任感。放弃了法律人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社会、这个职业的忠诚,即所谓对"天职"的忠诚。如果中国的法律人群体不注意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扩展自己的政治、社会和国家的认同,就一定会变成一个狭隘的职业利益集团,中国的法治就没有指望。

法律人首先要有的是社会责任感。与这种社会责任感相联系的是,不能仅仅强调和关注所谓的法律知识和技能,而不关心其他知识甚至常识。大义凌然说出的话,私下里恐怕他自己也不信。人不是天使,不时会说些过头话,难免;有时为了职业,说话过了点,也能理解。但问题是,如果法律人作为整体只是想用法律语词含义或逻辑来抗拒其他必要的学科知识或生活常识,完全不管作为我们生活背景的无言知识,非常危险。最终结果会是违背"天理"或"自然法",法律实践的结果会与普通中国人的生活经验、道德共识、主流价值完全脱节。即使一时在司法上获胜了,看似强化了法律人的话语力量,但久而久之,会失去民心。

倾城兄在《马上相逢无纸笔 》中说:“原来活得再怎么风光,仍只是别人眼里的一条狗。无论什么事件,绝大多数人只是外人、旁观者,事情跟自己无关。”忝为盛世遗民,总有一种如蛆附骨挥之不去的耻感,以及越来越深的无力感,青春消逝,万事唯知贪欢。

尼采说人是一个浊流,海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而超人便是海,在他这里能容下你们的大侮蔑。纵令不过一洼浅水,也可以学学大海;横竖都是水,可以相通。几粒石子,任他们暗地里掷来;几滴秽水,任他们从背后泼来就是了。——这还算不到“大侮蔑”——因为大侮蔑也须有胆力。

人的罪错表面上是因为他的强势或本能,更深刻的原因在于他的智力弱势、她的无知。但遗憾的是,由于我们不习惯开智启蒙,坏人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坏人,一如愚人不知道自己的愚;人生社会于他们毫无经验教训。我们常常以为这个人坏过了,蠢过了,该变好、明智一些,结果他的行为更坏、更蠢。

社会生活或者长时间疲软无趣,或者热闹一时,高潮迭起,其精彩让人目瞪口呆,大跌眼镜,连声感叹超出想象力。人们的生活就是等待、观看弄潮儿们的表演。人们以为他们有着正常的人性和思维,但他们多有匪夷所思的贪婪、残忍和恶意。我们如不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监督他们,也应该努力做一个有尊严的观众。

一如兄言,这世间有一种人,主动选择让时代的苦难碾压过后,只能望门投止,只能忍死须臾。他们柔弱的肉身终会化为齑粉,不屈的灵魂却依然浩淼。为众人抱火者困于风雪,残喘者除了叹息,只能怯懦地一言不发。

可是,你怎么可能重生呢,如果你不先化为灰烬?

在无法忍受的境况中无休止地说理,却依旧被这样的境况所限,这是浪漫主义者的特点。令人绝望的是,天意如此荒诞,毫无理性,而浪漫主义者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苏力教授说这是一种有力量的悲观。

《梵高传》中有一段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中说:“我们内心的思想曾经暴露出来吗?在我们的心里或许有一把旺火,可是谁也没有拿它来让自己暖和一下。从旁边经过的人只看见烟筒里冒出的一缕青烟,不去理会。人们必须守护那把内心的火,要稳着点,耐心地等待着有谁走来,挨近它坐下——大概会停下来吧?心里多么着急。”

不要着急,每个人都有一个觉醒期,但觉醒的早晚决定个人的命运。有时候人需要彻底的绝望。它让人心平气和,让人谦卑,让人只能返回自己的内心。

有次采访中,黄佟佟问黄爱东西:如果一定要做一个独立的人就要面对社会的双重压力吗?黄爱东西回答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双重压力,你就是埋头做你自己的,然后你就愿赌服输好了。

愿赌服输,今日依然。是恩是怨无性相,万千种话,搁笔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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