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的题目是无限的,但我们的精力是有限的。”韩懿在课桌的过道间来回踱步,炯炯有神的双眼深邃而坚毅,“诸位,我们该怎么办?”
还以为会有七嘴八舌的争论呢,眼看大家哑口无言的迷茫,韩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学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真是一群莽夫啊。大家的视线聚焦在老师身上,那里有他们想要的答案。
“考试,就像一项工程。”韩懿走到前门拍了拍教室的墙壁,“想象一下我们的教学楼,它的构造,都有什么?”
“楼梯!”
“风扇!”
“课桌!”
“……”
“厕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回答的不错,”韩懿认真地说,“但我们在回想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杂乱无章的,对吗?所以,我们需要什么?”又是一阵集体的沉默,他做出夸张的口型,希望人有能读懂自己的唇语。
“蓝图?”
“谁说的!”
顺着学生扭头的方向,韩懿看见了吴蓶娜,她极不自然地摇摆肩膀,像是有只章鱼吸附在上面。韩懿给予肯定而温和的眼神,随之跨上讲台。
“没错,蓝图,这就是大家所需要的。各位,我们怎么才能迅速地找到课本里的章节?”
“目录!”学生异口同声地喊道。
“目录就是课本的蓝图,现在,你们要绘制试卷的蓝图。”
韩懿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
“追根溯源?”
臧承吾疑惑不解地望向何叶,他正把这四个字写在政治课本上。
“所有考试的题目都来源于教材,因此,每次考试后你们都要归纳题型,整理在笔记本上。刚开始会很繁琐,但只要坚持下去,我们就能把课本的理论知识变成考试的解题思路。”
“那该怎么做这个蓝图啊?”
“这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韩懿说,“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群策群力;再难的试卷也只有一张,但我们却有一整个教室的人,把学习变成彼此的责任,一起努力。”
在韩懿之前,十一班的学生从来没有领悟过责任感,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旁人。忽然之间,这种强烈的、真正的责任感将成为他们意志力的一部分,帮助十一班的学生渡过难关。
“如何理解蓝图的重要性呢?”韩懿鼓励说,“拿出自己的文科试卷,和同桌做对比。”
臧承吾磨磨蹭蹭地把卷子从抽屉里搜出来,铺展开跟何叶的放在一起,他们能做对的题并不多,但——并不是完全重合的。何叶皱起眉头,脖子把脑袋伸到了同桌那边。
“为什么选C啊?”
“哪一道?”
“就这个,为什么选C啊?”
“因为——”臧承吾满不在乎地说,“另外三个是错的?”
“为什么啊?”
“因为——”他说不出来,但当时并非瞎猜,“我不记得了……”臧承吾重读了一遍题目,仿佛又回到了考场上的状态,“大概是在说方法论,而不是世界观?”
韩懿在哪堂课上举过例的?自己这是在干嘛?臧承吾猛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摸向政治课本,像是受到刺激而做出的条件反射,可接下来的动作却迟疑了。所讲的内容又是哪一章?哪一页的呢?而何叶,他已经在做相应的注释了。
韩懿继续讲解绘制蓝图的方法,以文科综合的政治部分为例,并借用了最普遍的树状图,根据知识结构在黑板上作画。学生全神贯注地临摹老师的方法,不敢跳过任何一个细节。
这就是蓝图的意义!
向别人学习,对自己练习!
臧承吾为自己的领悟感到欣喜,他迫不及待地拉近了两张试卷的距离,进行对照;正确的和错误的,再逐个回溯到课本,并分类记录。如果下次考试在遇到相似的题目,便可以马上激活大脑进行回忆。
铃声响起。
下课后没人理会韩懿的离开,大家都沉迷于在彼此的试卷中寻找解答,这是一场模拟游戏,一场无限接近最终结果的模型。邓泽华在楼道处和韩懿相遇,他们简短地交流下今天的教学安排,看是否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进入教室,邓泽华看见陈世哲还在座位里,于是走了过去。他尽量让自己面目和善,可厚重的鼻音总显得严肃。于是,邓泽华压低了音量。
“韩老师让你去趟办公室,”他说,“现在。”
语气还是太刻意了啊。邓泽华眨巴着眼睛往讲台一看,何叶正在擦黑板。
“那四个字留着。”
邓泽华托住腮帮仔细端详,略有沉思后举起粉笔,在一旁写下另一个成语——韬光养晦。
陈世哲瞧了眼写字的邓泽华,忐忑不安地走下楼梯,他认真回忆近期的言行举止,并没有违反纪律啊。来到政治办公室外,他敲响了门,韩懿正在里面等着。
“来啦。”韩懿忙碌地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学生作业,“既然明天是周末,你的家长应该都不用上班了吧。”
“他们……”
“全班可只剩两个人还没有家访了。”
另一个是谁?陈世哲暗想,有没有可能让另一个学生先家访呢?
“要考上西南联大,”韩懿把办公桌清理出一片区域,“没有父母的支持可是很难办到的啊。”
“我已经在努力读书了,上课也有在认真听讲……”
“所以我才要见一下你的父母,他们明天在家的,对吧?”
“是。”
仿佛失去了抵抗能力,陈世哲呆若木鸡的模样令韩懿感到惊异,他明白经常会有学生为逃避家访而编造理由,大多是害怕父母发现自己在学校的真实情况。而陈世哲,他的恐惧犹如即将曝光的羞耻,似乎一直存在于伤害之中。钢笔从韩懿手指间滑落,他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靠向颤栗中的孩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们可能不在家……”
“明天吗?”
“是。”
听着胆怯发憷的回答,根据多年以来的教师经验,韩懿几乎能猜到家访加速后陈世哲将要面临的糟糕境地。这就是他欺负何叶,霸凌学生的原因吗?韩懿克制而平静地站起来,没有走过去,双臂撑在后腰处的办公桌边缘。
“明天,见你父母的时候,你想留在家里,还是出去?”
“我……我留在家里……”
“别担心。”
“不担心。”陈世哲挤眉弄眼地笑了,演技拙劣。
“别担心。”韩懿安慰说,“无论结果怎样,告诉自己,我是一个要考上西南联大的人。”
“好。”
“重复一遍。”
“我是一个要考上西南联大的人。”
“回去上课吧。”
陈世哲迟疑地往后退了几步,犹豫不决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差点和进来的老师撞上。他没有道歉,却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教学楼快速走去。
来的是一班主任张明瀚,他不可理喻地瞥了一眼韩懿,仿佛在说,看见没,这就是你的学生,多有礼貌啊!张明瀚四处打量一番,像是前来视察工作领导,走到韩懿跟前。
“韩老师。”他脸上露出标准的笑容,消失的也非常之快。
“张老师,”韩懿问候道,“你好。”
“月考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没错,上星期就出来了。”
“十一班的情况,不怎么好啊。”
“是的。”韩懿简短地说,“但我们还有时间。”
“对,明年六月嘛,不到一年了。”
“足够了。”
“足够了?”张明瀚大惊失色,“哪方面足够了?”
“嗯——人数和时间?”
“我直说了吧,那个叫何叶的学生,你把他当作十一班的标榜了?”
“是。”
“就因为上次默写?”
“那是他的实力。”
“这次月考呢?”
“也是他的实力。”
“韩老师,你这样做是不是太极端了吗?”张明瀚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现在的小孩,就算只有六七岁,通过看动画片,也能说几句英语。”韩懿埋头批改政治作业,自嘲地笑了起来,“而有的小孩,连电视机都没见过。”
“你想表达什么。”
“我在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他们花费一整晚都未必能解答出来的模拟试卷,在别的城市,那里的学生早就掌握了各种疑难问题的类型;现在十一班的学生可是在拼命呐,我会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们,也请让他们竭尽全力地去学习。”
“看来你是真的相信十一班的学生能考大学了。”
“不。他们不是要去考一般的大学,他们是要去考西南联大。”
笃定而自豪的笑容定格在韩懿脸庞。张明瀚无法反驳,分明还有更充分的理由,此时此刻自己下定决心把韩懿的言辞当作挑战。他拍了拍韩懿的办公桌,似乎很满意这次的谈话,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太可笑了。
作为现实主义者,张明瀚对十一班政治老师的教学方法嗤之以鼻,简直就是不切实际的的乌托邦。为什么他就是这么的执迷不悟?回到自己办公室的张明瀚思考了一整个下午,一只手搭在桌上,指尖敲打着十一班的成绩单。为什么他还是这么的心安理得?
终于,张明瀚放弃了自己怀疑的所有可能性,十一班的师生是彻头彻尾的疯狂了,迈向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顿时,他清楚地意识到,倘若不能让学生明白自己的价值,那十一班的歪门邪道势必影响到本班的学习。张明瀚首先想到了欧梵,他立马让学生下课后来到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