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中秋月圆征文】月下的礼物(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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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写作中秋月圆征文】欢迎你来参加!

文/白蕾拉

竟然下起雨来了,炽热过去,可是一切都是如旧的,毫无差池。

我们家的街角店始终有一种被时光丢弃,却又不离不弃的感觉。我的视线依然是从下往上扫过的,木质门板的白漆从底部开始剥裂,留下有些难看的褐色线条,像迷你的山峦。透过和煦的灯光,能看到墙壁上依旧挂满了爸爸最爱的图画,被黑白化的蒙特里安,还有和无意义报纸密密的铅字交杂在一起,却有秩序拼贴的图像,标志,文字。

这很难让人想起这里在战前曾经是一家先锋的摄影店,爸爸不叫它“照相馆”是因为他只做黑白和象形图案,这是一种艺术。现在这一切留下的只是岁月,纯粹而单一的岁月。三盏赤裸的建筑射灯下是黑色的雨棚,在雨棚右下角很不起眼的角落,用白色的字体浅浅地印着“CAFE&BOOKS&CAMERA”,还有一个小小的标志,说不上是乐高积木块围成的简单圆形还是某种结构的字体艺术。

连个名字都没有了。

初秋果然还是太热了啊。父母很是有趣,在那样的季节里,他们会在清晨起来,搬上两把铁质的折叠椅坐到店门口,一手拿着冰棍一手拿着烟,两人都是这样。屋子里的唱片机飘出老式的音乐,有时是百老汇的配乐,有时是南洋的歌厅里,歌女爱唱的那种抑扬顿挫的缠绵曲子。

“氏英,给你姐姐带一根冰棍吧,瞧这一早热的。”爸爸仿佛有点遗憾地望向天空,等待着一个彻底炎热季节源源不断地来临,始终徘徊不去。

“我不要。”我站在离开店面隔着一条y字岔路的对面,这里是一家早已搬迁的法国人的后院,整齐漂亮的铁栅栏中,像是嵌入其中了一般,盘绕着一株不大不小的榕树,而我就站在那树底下,耳际仍有蝉鸣阵阵。

“鲤鱼灯已经托婆婆扎好了,放在楼上了,那你去拿了给你姐姐。”妈妈抽了一口烟,她鲜红色的奥黛挂在店铺门边,被一件男式的透明厚雨披给挡住了,本来有些刺眼的红,如此看来,倒显得柔和而朦胧了不少。

“不要,我们自己去买。”我撅起了嘴,他们俩真讨厌啊,一大早就对我们管东管西的,这明明是我的节日嘛。

“氏英你来,”爸爸对我招招手,等我一走近,他便神秘地凑着我的耳朵说:“你们谁拿了我的川端康成?”

“什么嘛,我们没有拿,爸爸。”我矢口否认。

“不是不好,”爸爸抽了一口烟,把头扭到一边吐出烟云,妈妈皱起眉头烦躁地把手来回地挥动起来,她的指甲那么红,像是过曝的街道背景板上一缕诱人又甜蜜的火光,闪耀又璀璨,“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那些迷恋别人老婆,迷恋妻子的妹妹这种故事,还有什么病死的,流离失所的,各种独自带着孩子还上台献艺的舞女,不是你们看的故事。”

“哟,那你藏着,我们长大了再看。”我不服气地揶揄了爸爸一句。

妈妈侧过脸瞧着我们,不屑一顾地说:“其他都不重要,但今天要早点回来,月饼已经准备好了,有绿豆馅,芋头馅和蛋黄馅的,记得回来赏月啊。你们都是。”

“噢。”我心不在焉地随便应了一声,就朝着街道深处更加白晃晃的未知里跑去了,忘记了炎热,也忘记了这种细微的小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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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了我们也不看书了,什么川端康成,什么情人的缠绵,细腻的哀伤,那只是老人家的悲鸣吧。悲鸣从哪里开始呢,是从寂寥的山城围绕的午夜街道,还是从雨夜孤独卧榻上僵硬而疼痛的身体开始?

但我和姐姐氏柔,可自有打算呢。她要嫁给一个法国人,和我们同在南方的法国人。是因为玛格丽特.杜拉斯吗?不是,确实不是。是要从此离开家乡了吗,跑到那人人向往,遥远又阴沉寒冷的巴黎吗?他在巴黎是有未婚妻和孩子的。

那么氏柔,你算什么?不要你管。

妈妈找到我,说:“氏英,你这姐姐这个脾气,说不定是说走就走了,我们给她买些礼物吧。我们去新开的百货店,听说和三越百货一样好,洋服,鞋子,首饰,化妆品,香水,唱片,应有尽有。我们买些能放上半年的月饼,铁盒的包装,再用彩纸和丝带点缀一下如何?”

我们在百货店里穿梭着,妈妈似乎回到了少女的时光,在彩妆店里还试了一个腼腆的散发着红晕光泽的妆容。她犹豫着给姐姐氏柔的礼物,总想着那些让她难以忘怀的,在巴黎都没有的礼物来。她认真又挑剔的目光扫过一件件五颜六色,精雕细琢的奥黛和与其搭配的镶着彩珠的手袋,这让我又一次想起了儿时看川端康成的故事。

那里有出嫁的女儿,带着和她父亲一起串起和编制的彩珠链子,却在新婚之夜被不小心弄断了,撒落在地上,撒落得满屋子都是。于是这对新婚夫妇就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开始拼命地趴在地上,把一颗一颗的珠子找齐了,重新穿了一条链子。夫妻两人都笑了,新娘说,虽然是完全新的组合和顺序了,但还是好看的,不一样的好看。

如果妈妈和我给姐姐的礼物不幸坏了,那姐姐还会想尽办法把它还原吗?姐姐会带上她的异国情人,牺牲彼此的良宵美景,去修复我们给她的礼物吗?哼哼,按姐姐的脾气,那礼物肯定就是躺在垃圾桶终老的命运了吧。

这么想来,我觉得妈妈那种精挑细选的神情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愈发妄想,愈发看着妈妈,就觉得我们俩都好傻。最后,妈妈给姐姐精选了一套淡雅的白色奥黛,上面镶嵌着零零星星细腻而又小巧的橙色蝴蝶,还配了一只同色系的镶珠手袋。我盯着那个图案,只差没说出口了:“妈妈你生的金蝶宝贝女儿终于要飞走了。”哎我是多么恶毒啊。

最后,我在一家卖法式洋装的店里挑了一把打折的黑色花边伞送给姐姐。



收到邮件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到意外,因为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我竟然还能通过同乡会朋友的连线,找到了在北法的姐姐。姐姐在邮件里说:“我其实已经没有在故乡时的任何生活习惯了,你要是问我中秋佳节是怎么度过,我或许都惭愧地对不上话来。当然,也许同在海外的氏英也很可能和我一样吧。”

“氏柔,我们今年中秋节一起去爸爸店里吧?你还记得吗,店铺对面的榕树,现在该是长得更加可怖了吧,那些丝丝缕缕缠绕的枝桠。”

氏柔很久都没有回复,在中秋来临前三天,她回复说:“那好吧。”



那天我在海边的秘密基地找到的氏柔,我们把已经缩水缩皱了的连体泳衣套在汗衫外面。我们互相帮忙着把长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又小又圆的发髻,其余的碎发就任凭他们随风飞舞。小小的基地茅屋的顶上已经吊满了塑料或玻璃的瓶子,每只瓶子里都装了少许小碎件:金属螺丝,玻璃彈珠,没用的钥匙,钢丝,纽扣等等。当海风吹拂而来的瞬间,这些杂物就碰撞着瓶子的内壁,发出或是清脆有夹杂着沉闷的声音。这些声音太过于渺小了,渺小到它们都在我和氏柔咯咯咯的夸张大笑中消失不见。

我们看着自己,就像照着镜子,一样的发型,一样的泳衣穿法,一样把老旧的电话线拆下来打结按在不知哪来的塑料板上,把它们做成冲浪板和潜水脚蹼的样子。

现在,我站在榕树下,它确实变化了,这是一种微妙的变化,因为只有我才能发现,它的枝干已经悄无声息地和其中一根铁栅栏绕在一起,不分彼此了。这不是从前,是现在,是如今。

天色阴郁,雨下个不停,也许这难能可贵的中秋之夜,我们将无法看到让我们共沐幸福的满月了。

我早已被雨水淋湿的额头和肩膀突然间被救赎了。那是一片弥蒙而迷糊的阴影,随着有些残旧的木柄往上看去,是黑色的伞,伞的内侧,金属的伞骨和伞面交接的地方,已经锈迹斑斑。伞的边缘,那近似于牡丹那般,繁花锦簇的茂密边缘,这些花瓣边儿,在雨中轻微地震颤着。

我们看着自己,看见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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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把鲤鱼的灯笼密密地绑在店铺黑色的遮雨棚上,这些灯笼是如此美轮美奂,紧紧簇拥在一起,红中透着金色的光芒,不见热情,只见美艳。仿佛这云间月下,在街道被柔美月光洒亮之前,这些鲤鱼灯笼,正在为月光的到来,尽心尽力地准备着自己的光辉。灰黑的云丝缓缓地褪去了,月光抚摸着红色漆器盘子里满满的月饼。那白糯米中透露出浅浅的绿粉之意,那四瓣梅花和福字的花纹,我和氏柔徘徊在盘上挑着月饼的手指,被月光照的晶莹焕白。

妈妈又点起烟来,此时屋里传来悠扬的一曲《因为你走了》。爸爸优雅地起身,轻轻地把妈妈手上的香烟拿了下来,然后他们开始在月下起舞,好像此时的月光,变成了他们脚下的琴键,在他们穿着凉拖的脚跟下,变幻演奏出世间最为曼妙的舞曲。

我和氏柔相视笑了。

氏柔朝我也伸出手来:“氏英小姐,能邀请你和我跳一支舞吗?”

啊,这雨下得太糟心了,太苦闷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昏暗的光影下,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庞。她是那么小巧而立体,她精致而迷人的杏眼里,闪烁着碧蓝的光彩,小小的笔尖和嘴唇都是微微上翘的,鼻梁中间飘散着隐隐约约的小雀斑。她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氏柔。

她冲我微微一笑。

我想起了这把伞,想起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只有在看到这把伞的时候,我才想到自己曾经的任性。只是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却流下泪来。

爸爸妈妈早已在空袭中身故。

而眼下的女孩也无声地告诉了我,氏柔也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和爸爸妈妈团圆了。

只是这把伞,这把有着岁月斑驳痕迹的小黑伞,却依然在这里,在我的面前。我似乎感到,这把伞,成了我全部思乡情感里唯一留下的证据,它静静地撑开在我的头顶,温暖地守护着我和爸爸,妈妈,姐姐的记忆,我们一家的记忆。

此刻我再望向那家店铺,铺子里的灯光孤独地闪烁了两下便关闭了,一层深不见底的黑暗把曾经的一切掩埋在遥远的静谧中。

我拥抱了这个女孩,拥抱她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月亮从厚厚的云缝里透出一线微弱的光芒。而那把赌气般随意送给姐姐的黑伞,此刻已经歪倒在街中央,伞柄朝上,像一个弧形的圆盘那样,准备接受月光的洗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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