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中建重工的采购大厅,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厂家代表。他们大都背着沉重的电脑包,鼓鼓囊囊的把人的身体压的很弯。有烟民忍不住抽起了香烟,一圈一圈的烟雾,充斥着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让本就难以流通的空气更加污浊。
大厅尽头是一条仅容两三人并排走的长廊。采购部会议室就在长廊的尽头。朝晨的太阳从会议室布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光柱子落在会议桌一旁坐着的几个眼镜哥头上。
那几个眼镜哥赶最早的航班,一大早就赶到月沙,到了中建,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采购大厅,登记参加上午第一轮招标。
“领导说了,所有厂家,今年至少降价10个点!”商务中心的采购员用不容置气的口气说道。
“什么!”眼镜哥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大家都呆了。
“去年招标会,你们不是只要求降5个点么?”
“3个点也有过,不要说5个点了。”
“哪里有降的这样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各处的订单像雪片一般飞来,下半年还要招标呢!”
刚才来时在出租车上急吼吼的那股子劲儿,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了下来。国家为了刺激经济,一下子在基础设施建设上投了三五万亿,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
哪里知道落实到下面具体项目的招标,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消息!
“项目还是不要做的好,我们买票回江州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采购员冷笑着,“你们不做,项目就没人接了么?市场上品牌多的是,林佛斯,伊德,凯卓…大牌就不说了,国产的立源,华士乐都排队等着呢。”
林佛斯,凯卓,华士乐,那是后面的事情,暂时可以不管。而不做这已经到手的项目,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不接呢?业务数字还是要有的,为了开展业务,客服,财务,市场部这些人的工资还是要付的。
“我们去东车集团看看吧,”在东车,或许有比较好的价格等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采购员又来了一个“嗤”,转着手中的笔说道:“不要说东车,就是跑去北重也一样。我们行业内通过气,今年要求所有供应商降价至少10个点。”
“到东车去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东车集团的项目,向来对货期要求很高,就算我们拿到项目,我们的泵哪里有现货?”
“刘工,能不能少降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少降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中建集团也是要面对市场的,你们要知道,少降一点,就是增加我们的成本,降低我们设备的市场竞争力,这样的傻事谁肯干?”
“这个降价幅度实在太多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去年是5个点,不,你说过,3个点也有过;我们想,总该不超过6个点吧。哪里知道竟要10个点!”
“刘工,就跟去年一样,5个点吧。”
“刘工,销售难做,你们行行好心,少降一点吧。”
另一位采购听得厌烦,把手上的笔往桌上一扔,睁大了眼睛说:“你们嫌降的多,不要做好了。供应商又不止你们一家。只管多啰嗦做什么!我们设备做都做不过来,不买你们的,有别人的好买。你们看,又有几家打电话过来表示愿意接这个项目。”
三四个西装哥从采购大厅门口挤进来,拎着手提包,带着一脸的希望。他们随即加入到先到的一群,大厅顶棚上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笔挺的西装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情况。”
“比去年更狠,最起码10个点!”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 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工厂的机器总得开动;而且命里注定,手头上只有中建这一家客户有项目。中建有的是项目,而西装哥们正需要订单。
在产品质保年限的辩论之中,在付款方式的争持之下,结果一份份的框架合同都签署了;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少,充斥在人与人间隙里的烟气也逐渐散去。眼镜哥们在一项项关键条款上作出了大的让步,换到手的是薄薄的几页合同。
“刘工,货到付款,现金不行么?”付款方式全都是到货后半年付清,而且全是承兑汇票,好像又被他们打了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土包子!”敲打着电脑键盘的手,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不经过检验调试,我们怎么知道你们的产品有没有问题。再说我们这里只有承兑,没有现金。”
“那么,承兑是四大行的吧?如果不是四大行的,我们财务那关怕是过不了。”
“吓!”声音很严厉,右手的食指敲打着桌面,“我们是月沙银行的,你们不要,是不相信政府?”
不要这承兑就是不相信政府,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明白,大家看看合同条款,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合同收进了随身的背包或公文包里。
贰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中建采购大厅,另一批人又从门口进来。同样的,在会议室里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政策颁布以来对未来憧憬的快乐。同样的,用万分不舍的让步,换到充满了屈辱和心酸的合同。
他们咕噜着离开采购大厅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包里几千万的合同里没有一分钱是自己的。至于合同里的价格,回到公司市场部会不会批,这要等到人家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买票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不如去技术中心转一转,兴许能碰到点新项目。况且回到公司被老板看见又要骂。
他们三五人一起,拉着行李箱,拖着长长的影子,顶着炙热的太阳,沿着厂区道路向技术中心走去。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着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恶心的采购员。
“喂,曾经理,我这里有个齿轮齿条项目,需要16台液压马达,要不要做个方案看看?”
技术中心的工程师特别热情,不失亲切地叫着“经理”,他们把“经理”叫到自己的电脑面前,讨论着手头上的技术方案,他们知道今天,“经理”刚签署了采购合同,晚上得好好庆祝一番。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经理”向技术工程师们一个个发出了晚宴邀请。技术,是方案的最初制定者,不能不请,只是要把宴请的规格定低一点。研究院院长太“大牌”,一般的场合不会出席,还是不叫了。采购部领导呢,今天刚举行了招标会,太敏感,还是不要叫了。吃完饭要不要搞点活动,带大家去洗个脚放松放松?发票又不好开,总不能开个招待费吧,这个财务是要说的。不仅要说,还要把邮件发送给大领导,直接就给开除。还是算了吧,工作没了,项目什么的都白瞎。
“经理”打电话订了一个包间,等他们快到下班时就提前赶了过去。要了两瓶中档白酒,又把各种鸡鸭鱼肉的菜都点了一通,然后便坐在包间里一边处理邮件,一边等技术人员过来。一会,厂里的自动大门打开,冒烟的四轮车,两轮车,还有不冒烟的自行车一股脑从里面涌了出来,其中也包括跟“经理”约好的几个“工作服”。
叁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了。房价啦,股票啦,教育啦,医疗啦,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了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张桌面上喝酒。你端起酒杯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降价10个点,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没项目,亏本。今年有国家投资,项目多,还是亏本!”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去年才降5个点呢。”
“不签就得把机器闲置在那里,唉,仓库里还堆满了库存!”
“为什么要签下来呢,你这孙子!就应该一口咬死,不降,我就不信,市场上能找到比我们更好地产品!”
“不签,那你就等着下岗吧。签下来至少充个业绩,不签,你连数字都没有!”
“销售真他妈难做!”
“技术也不好搞,方案一遍一遍的改,改到最后,领导一句话,一切白做!”
“还技术呢,我现在整天就是个成本核算,妈的有啥好干的,还不就是个画图员。”
“辞职去搞自媒体吧,我看写写东西倒是满写意的。”
“搞自媒体去,泵也别卖了,合同也不用签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去!”
“谁出来当主编?他们搞自媒体的,男男女女,都听主编的话。”
“我看,到上海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资都好几万。好几万,是我们技术工资的三倍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政府搞产业升级,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外卖小哥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拼死拼活,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掏出钱包里的百元大钞,指着上面的毛爷爷说,就是替他打工。
“我们吃辛吃苦,风里来雨里去,他们嘴唇皮一动,说‘降价10个点!’就把我们一年的奖金给拿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降6个点,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傻X,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中建是给国家创收,不是替我们当差。”
“那么,我们的泵也是拿材料来加工的,为什么要给他们白做!我们给中建白当差!”
“我今天在会议室里这么想:现在便宜卖给你们,等你们用的顺手了,我再把价格提上来!”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悄悄说道。
“真个到了你涨价的时候,人家一句话,大把的品牌把样品送过来!”理直气壮的声口。
“去年工程机械火的时候,大家不都抢过货吗,哪还在乎什么价格?”
“三三跟中合的人还干起来了。”
“听说接下来工程机械还会火,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打车回家的回家,回酒店的回酒店。
第二天又有一批人来到中建采购大厅,继续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大央企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