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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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凌晨四点,王廉新准时醒来。

天黑得不像天,像和地勾联起来的一个密封容器,等着太阳来砸开一条缝,年轻一些的人们才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把这个世界变得热闹。

冬天真难熬,对心脑血管不好老年人来说,南方没有暖气的冬天和又寒又湿的早春如同鬼门关,不到日头暖透脱了棉衣,也不敢说又安然度过。

王廉新继续躺着,一动不动,直勾勾盯着天花板。灯的轮廓影影绰绰,此外什么也看不清,他也不需要看清什么,只是一双眼睛要有个着落罢了。此时若有人能看到他怕是会吓一跳,沟壑满布的脸上眼眶深陷,骨碌着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灰白头发又乱又长,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

冷,使得卧室的空气都像新鲜了许多。暖水袋在脚边还温热着,王廉新一直不用电热毯,年轻时也没有这玩意。老了是怕冷,可这身上的冷好解决,心里的冷清再没人暖了。

老太婆的枕头还在,蜂花洗发露的味道早没了。她是个寒婆婆,一年四季手脚冰凉。虽然看不清,他也知道她正在对面的墙上对自己笑呢,昨晚还和她说了会儿话才熄灯睡下的,现在她也不需要老头子暖被窝掖被角了。王廉新不知有多少人和他一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对明天的太阳没有期待。

老太婆王新月原本是国民党军官的二姨太,结婚三个月男人就带着大房一家老小去了海峡对岸,留下她一人没着没落。迫于生计寻到一家教会医院做事,解放不久医院解散,新成立的公立医院急需人手,好在学了些护理常识,被安排进去成了一名正式的护理员。

这年王新月24岁,长得跟金嗓子周璇似的,甜美灵巧,一双丹凤眼含情脉脉,白制服燕尾帽的身影不知牵动了多少男子的心。可终究不是姑娘家的清白之身,那过去的一笔,又有几人真的不介意呢?

王廉新比她还小两岁,个子不高,戴一副厚厚的眼镜,成天夹着本医书来去。话不能再少,还慢条斯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扔,再急的性子都得耐着心拾起来听。

王新月注意到他是因为两个人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当时还调皮地想过,两个同姓的人结婚,第一好处就是孩子跟爸爸姓也跟妈妈姓。

此外她压根儿没想过和这个比自己小的年轻医生会有什么故事。王廉新追求她的方式很特别,或者说完全不开窍。他就是帮她学习,整理出不少护理知识笔记,得空就一起反复琢磨,还让她大胆在自己身上试验。王新月悟性不错,没多久有些基本技能已经比年资长的护士都熟练了。一年后局里选拔人员去护校培训半年,她轻松过关,论成绩还是前三甲呢。

护校离了医院一百多里,王廉新一个礼拜一封信,纸上的热情扑面而来,可比相对着时候强烈多了。“这个呆子!”王新月的娇嗔也是藏都藏不住。

她有时候回一封,不多几句话,无非一些学校的新鲜事。有时候并不回过去,让信箱那头的男子眼巴巴地失落,急不可耐地追一封来,言语间仍舍不得半点怨怪。

不回信的王新月,多是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望着被吹皱的水面发呆。那个杳无音讯的军官面目已模糊,王廉新,他真的值得托付吗?

结业前的半个月,她写了一封信,比从前的都要长。军官用一笔钱将她从继母手里赎救出来,短暂的疼爱与安逸,到今天的自食其力。曾经的过往被人们窃窃传说,她只在信上与他详述一回,希望他于她的喜欢没有回避这一点。

2

王新月是个好女人,你要对她真了,她能掏心掏肺地暖和着你。结婚后的王廉新几乎被她供成了菩萨,除了吃饭洗澡这样必须亲力亲为的事,再不必操半点心。他从此一心扑在工作上,原来尚有的生活自理能力都被惯没了,连洗澡的衣服肥皂都是老婆准备好。全院再没有比他更舒服的男人,常常把一干家有悍妇的同事眼红得半宿睡不着觉。

王新月的干净在全院出了名。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大的小的出门都清清爽爽,女人们私下里传说,她的短裤都用纯白棉布自己做,穿到洗破了还是没一点痕迹。这女人都知道,若不用消毒液浸过,多少会有些发黄的,也只有她做得到日复一日。

只一点遗憾,结婚五年才怀一胎,此后再无孕相。同辈们多是三两个,王新月觉得有些对不住男人,他倒并没往心上去,说儿女和父母都是缘分,无需强求。王廉新老家在四川,只有年迈老父随兄嫂过活,侄子侄女一堆,每年寄些钱去便欢喜。时间一长,她的心事也慢慢淡了,一心守着男人女儿过日子。

独女王川能吃肯长,十三四岁上已蹿到一米七,比爹妈都高出一截,只是太瘦,风吹杨柳倒的身段。姑娘是温室里的花,手绢都不曾自己洗过一条,也没吃过下放的苦,高中毕业后便进了齿轮厂。

厂里福利不错,可王新月总觉得自家姑娘斯斯文文,混在一群粗声大气的人里干些辛苦活太委屈,一直也没停过托人想办法换个单位。可大集体的工人编制,能进的都是差不多的企业,几年下来也没遂了心。

王廉新已经是业务副院长,王新月和他商量着,实在不行就把闺女调医院放在身边吧。王廉新何曾做过这种事,再者医院说了也不算,还得劳动局同意。这辈子都没为私事向谁低过头,一说到送礼求人,他的头就摇成了拨浪鼓。

几十年没和老头子红过脸的王新月,第一次三天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连睡觉也拿后脊梁对着他,不过热汤热饭并没少一顿。满脑子工作的王廉新还没觉出味儿来,她倒先憋不住了:“小川的事儿你不管,我自己去跑,你也不许拦着!”

王廉新想拦也拦不住,这事还真让王新月给办成了。开了口院长自然答应接收,她打听到劳动局有个副局长是护校同学的亲戚,上了几次门,一溜章盖下来,三个月后王川就到医院人事科上班了,办公室和她爸斜对门。这回要说他这个爸没出面谁又能信呢,王廉新还真小瞧了自己这个老太婆。

3

抱上外孙肖科那年,单位转来一封台湾的信,寻的正是王新月。当年的军官丈夫已身染沉疴不久于人世,平生唯一愧疚便是弃下的女人。“流离数十载从未忘怀,当初并无子嗣想是伊人早已别嫁,未有打扰之意,只希能知晓安好。虽万千不足以折罪,仍有一不情之请,如能寄一缕青丝相伴长眠,当含笑瞑目。”信后留有一个电话号码。

王新月早已将那男人的模样都忘了,这信好像把她拉回前世,似曾相识却激不起波澜。她把信给王廉新看,老头子只从老花眼镜上边瞅她,瞅了好一阵,笑而不语。

“死老头子,不说话做什么?笑得我心里发毛……”

“ 原来这个老太婆一直有人惦记呢,还好早不知道,要不夜里都睡不安稳啰!”

是否应该回信,王新月纠结了几天,想到可能是最后心愿终于不忍。老头子让她自己处理,思忖着宜短不宜长,回了一段:露水之缘,早已随风;满头华发,青丝无踪。安好,勿念!保重!

在国民党老兵返乡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年代,这个故事后来被口口相传出更精彩的版本。有说她拒绝了军官的一大笔遗产。有说她当年已怀了孩子,生下来送了人,军官是寻子来了。王新月随他们怎么编排,只当没听见,带小毛头忙到脚不沾地,哪有那闲工夫理会。

外孙肖科完全采用科学喂养法,每天睡几个钟头,什么时候添什么辅食,据说猪肝都用天平精确到克。一家大小都是伸手吃缩手放,由着王新月拨弄,她嘴上对人埋怨,却又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只是年纪不饶人,几年下来,老得迅速又明显。

或许是过于精心,肖科难带得很,风吹不得雨淋不得,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院子里再没有比他更瘦弱的男孩。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随便拉扯都又黑又壮,想着她家肖科要能有这一半样儿也好啊,王新月又心疼又心焦,急得血压蹭蹭直往上升。

女婿单位分了房后,为孩子读书方便,一家人就搬过去住,只周末回来陪陪父母。王川不会做什么家务,好在女婿勤快,包容性也强,她只负责晚上陪孩子写作业,其他不用操心。四肢不发达的肖科头脑特别灵光,一路优等生直到大学。十七八岁上才病得少了,瘦也是精干的瘦,不再羸弱得叫人担心。外婆王新月已经七十五岁,背也驼了,显得越发矮小,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袖珍老人。

肖科念到大四,和家里商量着想去美国留学,王新月是既欣慰又舍不得,这孩子要留在国外的话可就见一面少一面了。不巧送走肖科的这年冬天,王新月就中了风,医院里躺了一个月,回家还是离不开床,落下了半身不遂。

王廉新退休十多年,医院返聘每周六坐一天专家门诊,此外除了看书看报遛弯,就是练书法,家里的油瓶倒了都没扶过。老太婆一病倒,可苦了女儿王川。

王川五十一了,去年刚退休,幸亏闲着没事学烧了几个菜,好歹能对付做饭。其他收拾东西实在不拿手,两个月下来家里乱得什么都找不着,王川每天两头奔波,比上班辛苦多了,早已心力交瘁。

王新月一辈子没麻烦过别人,现在干躺着动不了,还连累老头子和女儿,心里的火憋得嘴都起了泡。王廉新瞧着不是办法,和她商量着请个保姆,帮着做饭搞卫生,不然迟早会把王川拖病了。

保姆并不好找,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没几天就不肯干了,说你家的事谁都做不了。王新月自己做事仔细,坐在床上也闲不住,少不得要求这个叮嘱那个,保姆情愿不要工钱都高低不留。

老头子王廉新把心一横,撸起袖子从头学。一切以老太婆的最高指示为准,凡事床头请示汇报。慢慢地王新月表情轻松了,有时还被老头子逗笑,眼里的脏乱也变得没那么闹心。

王川隔天来一次,买够两天的菜,常和老爸比赛谁烧得好吃,老妈做裁判,输了的负责洗碗,王新月总是一人一次从不会记错。太阳好的时候,爷俩一起把她搬到阳台的小床上,聊聊闲话,说说肖科在美国的事儿,王新月的笑纹很久都不消散。

4

卧床三年,王新月还是丢下老头子走了。都说“干净人邋遢死”,可她走的时候清清爽爽,没生过一个褥疮。弥留之际说不出话,只紧紧握住老头子的手。王廉新俯身低语:“我知道你坚持得很辛苦,放心吧,我和小川会照顾好自己。”这才撒了手。

老太婆一走,王廉新整个人都空了、垮了,日子只剩下回忆。这几年女儿用手机拍了不少照片,本来该有更多,躺在床上的老太婆嫌丑不让拍,好些都是偷拍的。王廉新望着手机里看书的、看电视的、睡着的老太婆,又翻翻老相册里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老婆,一双嶙峋的手摸啊摸啊,她仍是笑,他也跟着笑,却不知眼潮了一次又一次。

王川不放心,日日过来陪着父亲。王廉新便把那心酸忍回去,照样遛弯练字,每天去湖边公园绕一圈,回来买点菜,嘱女儿每周来一二次就好,反正手机联系方便得很。她也是退了休的人,该有点自己的生活。

天大亮了,预报是晴天,王廉新吃了一个馒头和小半碗粥,下得楼来。楼洞门口遇见老孙家的大儿子正锁电动车,也是来看老爹的。

小孙打过来一根烟:“ 王伯,有一阵没见你了,还是那么精神!”

“ 老啰!零件到了期,小毛小病不断的。现在都是为女儿活着,若不是这个女儿,真是一天都不耐烦啦。”

“ 那可不行,我还舍不得王伯呢!中午上我家来吃,完了咱爷俩杀一盘?”

“ 你小子再耍赖皮,小心我告诉你孙子!”

和六十岁的小孙抽完烟,八十三岁的老王缓步走进阳光里。他今天要去趟红十字会,问问器官捐献的事儿,趁着能办就办了。只是都这么老了,到时零件有没有用还未必呢。

老太婆要在,这事儿肯定弄不成,虽然是当护士的,脑袋瓜子可封建呢。想到这点,王廉新像小孩儿偷偷做了坏事没被发现一样,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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