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呢。
今天周六,手肘的知觉持续敏锐,高温还是老样子,他在窗台上摆了一株植物,养得半死不活,我每次开窗要扶着它脆弱的细长脖颈,如果哪天它被撞下楼去,成为路面上一滩泥土坟墓,并不能怪我。
我趴在炎热里,一动不动,阳光不怎么均匀,但还是怜悯地割在我裸露给它的每一颗细胞之上,度过每一个昂贵的分钟。他满头大汗,也不关窗,即使拉上窗帘,屋子里照样闷热,我好像尤其喜欢在夏天与人同居,在粘热的躁动里观察他人的爱意。我的脸半埋在沙发上,那一片棉布不知道渍了多少汗液,被我们毫无羞耻的屁股磨得透明发白,他就小心谨慎地坐在矮脚凳上数钱,那些为数不多的现金,还不如我一晚挣得多。交房租,莱恩娜夫人经常冷漠地准时提醒我们,我们也诚恳地答应着,除非她气势汹汹的打断我们做爱几次,不然我们是不会交的。这是反抗,与平凡生活,每一天变点花样。
这个连房租也交不起的男人,有什么好呢。
“马丁。”
他叫我了,我连哼也不愿意出声,用手在沙发底下捞来捞去试图再找一节抽完的烟头,他一定是要说自己没用吧,开始紧张的问我借一点钱,又花几天时间去疲惫地加班,回来把薄的纸笔和硬币交给我,就像痛苦的纳税人,我已经可以想象他拧着眉头以及将手伸进西装口袋里的姿势。
“你饿不饿?”
他的话如以往的每一句一样落进地板的缝隙中,我竟然有点无所谓的感动,挺着一张一天没洗的脸,我滚下沙发,和他接吻,嘴唇胶着的空闲里,一些啪唧啪唧的水声流出来,是我们饥饿的微弱咆哮,并不是谁的情感表露。
假使正午阳光能把人生穿透,说不定我愿意存住这一秒,他正用小职员的尊严爱我,把可以说不幸或没用的时间用在我身上,我会走的,埃里克,任何时候的我都没办法长时间驻留,你的过往,你的愿望,你难以启齿的期待,你的欠费停机的旧电话,这些统统都要过去的,这一秒我和你接吻,也可能是生理的冲动。埃里克,你没什么好的,你赶快去交了房租,铺垫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的下个月。给你一点没有承诺性的虚妄幻想,你也许会开心吧,我爱你,埃里克,你爱我吗?
他当然无法听见我想什么,我们静默地在房间里出汗,没有咖啡与烟,也没午餐,埃里克的衬衫在腋下泅出汗渍,像是挂了一块谁也不想要的破袜子,招摇显眼地贴在那儿。
再走七英里我们能找到一处最便宜的餐馆,此时的十字路口白得耀眼,两条马路的热光交汇聚集,蛊惑着人将脚踏上去,我可不,我拿十分端正的态度四处看,有一所鹅卵石装饰的小楼格外沉默,那里也许住着一个裁缝,一个刚刚掉了牙齿的幼童,一个将要死去的老人,但也有可能这里有人自杀过,或者孕育着一位枪击犯,我的灵魂开始战栗,这些空虚的幻想打发掉了足够的时间,埃里克向我招手,他已经走到了马路的那边。
我渴望着没有人像我们一样在剧烈炎热的天气里外出,然而餐馆里如往常一样人声鼎沸,我们不凑巧的赶上了与午间休息的劳工们一同进餐,这机会也算难得,我们夹杂在臭汗烘高的温度里,埃里克额前的头发垂下来,宣告他白抹了那块儿可怜发蜡,他用叉子刺起一块火腿:“还不错,对吗?”
“是的。”
我没什么好反驳,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咀嚼,在吵嚷的次等荷尔蒙里面别想闻到饭的香味,埃里克坐得离我近了些,他用手抚摸我的脖子,问我是不是吃不下去。
“还不如在家里啃干面包呢。”
我说完这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吃,用累积着污渍的餐巾擦手,可他盘子里还有一些没吃完,我们过着拮据生活,要让他浪费,也算是变相奢侈。埃里克掏出还算崭新的纸币,为我们不甚成功的一餐买单,哦可怜的埃里克,你已经管了我二百七十五餐,我们没有更多消耗的动力,生活如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苟延残喘。
下午,我们依然在外面闲逛,谁也不提要回家的事,他买了两只冰淇淋,我们就坐在树下热气腾腾的长椅上,快速吮吸融化的甜腻液体,根本没功夫看对方吃东西的狼狈样子,这个处境可以算得上窘迫的男人,吃些消遣的零食也需要珍惜的男人,有什么好呢。
在我们无目的的绕道经历中,总是选择最远的那条路回家,上次深夜和埃里克在酒吧门外抽完我们的最后一盒烟,简直是挥霍,我俩高兴的对每一个人露出笑容,那些路人却很冷漠,他们疲惫地耷拉着眼皮和手脚,往任何不为我们所知的地方挪动,或者从喉咙里发出厌恶的咕哝声,比较奇怪,人们到了深夜就变了个物种似的,虽然表面上与定义里的人类别无二样,但在昏暗的环境里,被破街灯照着,每个人都像昆虫在墨水与胶水的混合体里挣扎,他们的身体沉浸在每一块看不清楚的地砖里,影子是大衣被刮坏的下摆,女士们的高跟鞋拖在地上,并不是白天里那样,所有人,除了我与埃里克,谁也无法体会到那种不疲劳的快活,啊,亲爱的埃里克,那个晚上唯一的遗憾是家里停水,我们用发酸的身体解渴,我们真是有点肮脏。
闷热,地铁站里也并没有什么清爽,埃里克就走在前头,他的脊背格外好看,我突然很想和他好好的、长时间的拥抱,他在家里小小的锅子前煎蛋,我没抱他,他把我摁在暗花纹的壁纸上,进入我,我没有抱他,他用许多讨我喜欢的东西装饰房子,尽管它们全然可爱,廉价且正统,我也没有抱他。埃里克的身影渐渐的更加远了,他的样子变成了一块白色与灰色相连的色块,埃里克就要走下楼梯了,哦我的埃里克,希望这班地铁不会很挤,也少些漂亮女人,谁知道你会不会专心瞧她们呢,总之,你毫无疑问且习惯性的认为我会在你后面走着,可我想让你一个人回家了。
我与埃里克分别在一个没有特色的下午,不知道时刻,也没有纪念,我很快的迎来了新的生意,干完后趴在舒适的床上,还有烟抽。不断更替的客人,新的享受,旅馆的壁纸比埃里卡家里的要好看,窗台上也没有岌岌可危的植物,外面天色暗了,车子穿梭的声音活力又体面,人们欢声笑语,讨论黄油,讨论一些歌星的绯闻有或没有,我的客人用手抚摸我的尾椎,他甚至坐起来,在那上面细细地吻起来,真可怕,肉体的欢愉使人失去理智,变得大胆,他在地铁站被我跟上那一刻和现在完全不同,如果人人都改变得这样快速无害,我应该也不需要担心埃里克。
几天后我又经过那个地铁站,在人群中好像有埃里克那片脊背的影子,人们急匆匆的走来走去,没人愿意挽留当天剩下的最后一丝阳光,它知趣地很快不见了,在百货公司的橱窗上映下几道无人注意的影子,如果有人观察到它,大概会感慨这残存的风貌,是一种感人温柔的形象。
我乘坐公车,脑子里是埃里克的小沙发,磨白的棉布印子变成吱吱作响的焦灼,它冒着泡沫,真实且即时的传递给我,我们曾经就坐在那里吃他做的土豆泥,我撒了一些火腿丝,他偏好配鹰嘴豆,无聊庸俗的搭配是我们安逸的点缀,我们洗完澡也会坐在那儿,他唯一的特殊之处,拿一把军刀修剪指甲,他的力度永远那样好,我们脚底被皮鞋磨出的茧也能被毫无感觉地割掉。埃里克,好像没什么好,回忆起来全是乏味生活。
等我到了海滨,天黑透了,那里没有渔船或更多别的东西,它们出海,沿着钢筋的岸与海雾里发霉的光,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就在上一个周末,埃里克又一次加班,他在那个墙壁湿滑恶心的小浴室里揉搓头顶的泡沫,对我说计划来海滨买些渔民出售的海鱼,我看着别人窗户里发出的暖光,对他说,工资发下来,随便花一花就会没钱,我打算出去做几笔生意,这样我们会活得更好。然而埃里克沉默洗澡,沉默睡觉,他没有搭理我。
海风像个神经病一样吹来吹去,根本无法掌握它的规律,我的头发吹进眼里,海面跟随视线变得更不清晰,这地方有什么好呢,埃里克,我在心里胡乱咒骂,你这个没用的男人,连一套好西装也要留给我们的汽车旅行去穿的天真男人,就赶快让你醒醒吧,我们没有好日子,汽车旅行只是美好愿景,没可能了。
由于往日的愚蠢,使我多了讲述的冲动,我在路边吸烟,手里拿着随便买来的汉堡,吃它也没有品尝味道,一些老式录音机在店铺的门口播着酒吧歌曲,店主的桌子上搁着一杯柯尔干白,我与他攀谈,但直到打烊他依然没有邀我喝一口。
埃里克周三和我打架,我们的身体把为数不多的家具撞开,连性爱都没有这么激烈,他朝我怒吼,把烟灰缸砸在地上,我把房租钱扔给他:“操你的埃里克圣人杂种,你他妈不交房租我们两个等着流浪吧!”
他也骂我,诸如婊子之类,我嘲笑他不会换更厉害的词,埃里克的脸通红,连脖子都快气粗了,在那一刻我居然还觉得有点搞笑,他把客人给我的崭新钞票扔开,抓住我就扯掉裤子,凶恶残忍地在地上干我,冒出许多平时没有说过的羞辱,我的身体贴着地板,随着他的动作和疼痛抽搐,他问我这么干一次是不是要加钱,我也不说话,耳朵被地板上的木刺扎得痛,还能清楚的听见楼下夫妻对话的声音,我在他人的日常生活里和埃里克毫无节制的做爱,或者是在整个毫无意义的环境下接受埃里克不能解释的愤怒和精液,他在我的背上留下一点液体,是汗水还是别的呢,我们喘着气洗澡的时候,那些不可知的液体早就随着时冷时热的水流消失。
我在街上遇见莱恩娜夫人,她还是那样,穿着时刻带着油烟味的邋遢裙子,一头棕发下面是怎么也消不去的红脸蛋,像是被甜菜汁泡过,饱满发亮。她有兴致地瞧我,我生怕她开头就提起埃里克,只好低着头,作出职业性的怯懦,她从袋子里拿出一颗橘子,好心的分给我:“最近挣钱了吗?”
“勉强够活,没什么特别的。”
“你看起来不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平日里对我们一般,催房租的时候很凶,说很多粗俗下流的脏话,埃里克总听不下去,他一点一点地交着房租,慢慢地把它补齐,我想一个普通职员也不至于穷成这样,心里总下意识地怀疑与瞧不起,唉,与莱恩娜夫人见面为何会使我想起埃里克,结束寒暄应该是最佳选择。
莱恩娜夫人的胖身影就要转过前面的路口,再不见了,我受到一种不可抗力的驱使往前跑,将手搭上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短促尖叫,比警笛惊心动魄多了,可街上的冷漠人群也不看我们,这种突然这只不过是普通生活中再常见不过的一幕而已。
“我这里有三百美金,夫人,够付埃里克三个月的房租。”
她圆而红的脸上浮起一个莫名的笑:“他昨天搬走了。”
“周六他就退租了。”她转身前,和我说了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