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老小孩

我爸爸的生活经历很丰富，他参加过大串联，熟读毛论党史，学过俄语，上过大学，下过矿井，后来跟风走上了仕途，最后静悄悄的退休。当别人的爸爸有两把刷子的时候，我爸爸只有两个大勺，一个勺子做菜，一个勺子做汤，特别好吃。他以前在淄博待过一段时间，跟当地人学了一手地地道道的博山酥锅。这个酥锅看起来很简单，像是带鱼，白菜，海带，碎猪蹄，排骨等食材的大乱炖，但如果加的配料不对，那就只能等着酥锅变酸锅了。我爸这么多年做酥锅，从未失手。

我小的时候一直觉得我爸爸热爱做菜，等我大了才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妈妈不会做菜，想要吃点有滋味的，就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时常跟我抱怨：“我当年怎么娶了你妈啊，你见过哪个大老爷们在厨房里这么忙活的，一到做饭的时候就玩失踪，咋饭菜一上桌你们就飘过来了呢？”我说：“这不给您捧场嘛，您这么辛苦，我们也就勉为其难给您鼓励一下，要知道我们做饭没热情，吃饭其实也没多少热情的。”

我爸爸早年丧父，全靠我奶奶拉扯大，他是过惯苦日子的人。他最见不得我乱扔东西，世间万物除非烂到令人发指，否则他总能找到它们的价值，倘若被他捡到，这些东西就会改头换面。我爸经常在外边捡一些东西，例如螺丝帽，小图钉，铁丝等等，他总觉得将来有一天还是能用到它们。我小时候有邻居来我家串门子，看到门口放的那个鞋架，越看越有似曾相识之感，邻居对着我妈说：“哎，这怎么那么像我家扔掉的那个小收纳柜啊？”我爸就会笑说：“原来这是你家的啊，我从垃圾堆旁边看见它，觉得就这么被扔掉怪可惜的，我就拖回来改造一下。你看我重新刷了漆，小抽屉也修好了，跟新的一样用。”这时候我妈就会特别不好意思，觉得跟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再三嘱咐我爸没事别从垃圾堆里捡东西，我爸却辩解道，“怕啥？咱光明正大的捡东西，不是偷。”

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最深刻，这件事让我发现我爸在节俭这方面上有近乎纯粹的革命精神。我小学的时候为了画画买了一套彩色铅笔，用到最后，几乎每支彩色铅笔都只有手小指这么长。我大学放假回家，一时心血来潮收拾东西，我在抽屉的最边上，发现了这套彩色铅笔。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很多以前很喜欢，现在几乎没用处的小玩意儿，我打了一个大包，把它们装进去，里面还装了一些废纸、零食包装等垃圾，就扔到楼底下的垃圾箱了。等我晚上回家一看，桌子上竟然摆着我扔掉的彩色铅笔！我顿时有种见鬼的感觉，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爸爸适时进来，对我说：“你怎么可以乱扔东西呢？万一以后用到呢？”我说：“求您了爸，您让我扔了它吧，我真的不用，我对天发誓。您翻我扔的垃圾，究竟是为了垃圾变废为宝还是纯粹为了膈应我啊？您啥时候还有这爱好啊？”我爸爸义正词严地说：“以后你扔东西必须要经过我的同意，这套笔，你不用我用。”我一看我爸赌气的那个劲儿，我没敢吱声，就乖乖的把笔放在他手上让他随便用。大学毕业时我在储物柜上又看到它们，我爸也没有真正去利用它们，估计只是不舍得扔东西，所以笔盒子上面一层灰。我偷偷地又打了一个包，把它们扔了，这次我长了一个心眼，扔到小区最北边的垃圾箱里。我为了不让我爸把它们再捡回来，我跑出一里地扔垃圾，我容易吗我。

我爸爸越活越像小孩子。近几年报了老年大学，学习京胡，他对戏曲的热爱这些年一直没有变，所以就通过上老年大学去圆自己的文艺梦。我妈通过这么多年跟我爸的相伴，有一条对于我爸的总结特别到位——我爸是个无时无刻都在开小差的人。看起来他认真地看着谱子拉京胡，其实心早就飞到北极去了。其实我们全家都觉得我爸爸在学习这方面是个不开窍的人。他拉了一年的《红灯记》，自认为自己拉的不错，老年大学的固有传统就是在年底的时候，所有老年学生要在舞台上集体汇报演出。我爸爸为了演出特地买了一身新衣服，可是到最后老师觉得他的水平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于是给他排了一个在舞台上离话筒最远的位置，我爸表演的时候，连新衣服都没机会让观众看到。

爸爸内心十分的不服气，自尊心也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他回家的时候非要给我们表演。他平时在家练习的时候怕吵到邻居，就在京胡发声的地方做了好多处理，声音虽然难听，但是好歹分贝不高，但那天晚上，他拆掉所有的消声装置，大大方方地给我们演奏。他拉京胡的声音太可怕，简直能把附近发春的猫吓得阳痿，我们一家人都不敢再刺激他，昧着良心说挺好的，说实话我爸爸的演奏让我一点儿都没觉出这是《红灯记》选段，反而听起来像是被敌人围殴的样子或者说跟车祸现场差不多。事后我妈向被打扰到的邻居道歉，为此还送出了好几挂葡萄。

人家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我觉得我爸六十还是一枝花，就是花瓣有点儿耷拉。小时候觉得我爸是山是海，亦厨师亦军师，现在我反而觉得我爸接地气，没有了往日留在我心目中很有威严的形象，越活越像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执拗和小脾气。

谁能想到这么个老男人，其实就是个老小孩呢？这种反差，也只有通过共同拥有的时间和经历才能被发掘，这大概就是亲人之间最幸福的羁绊。问世间父亲为何物，直教小男孩变成老男孩，老男孩变成老男人，老男人变成老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