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9年夏,香港。
时钟堪堪过三点,张启山细细将今日《大公报》每个版面阅览完毕,起身拧湿手巾,替副官擦去额上薄汗。
香港此时的天气已十分闷热,晚间开了风扇也抵不上多大用处,铜扇叶子呼啦啦作响,反倒叫人心烦气躁。张副官早年被砸伤的肩背处又犯了疼,折腾到后半夜待气温稍降了些,他二人才得浅眠。午时用过饭后闲谈了阵,他便推了副官去补觉。趁他还未醒转,张启山捡了件便衣穿好,戴上船工帽,悄悄然出了房门。
他俩在此地已居住了半月有余,日子难能过得平顺。张启山本就不是蒋公嫡系,抗战胜利后,因“剿 共”不利被撤了军职,徒留了个陆军中将军衔的空架子,手上并无兵权。两个月前,国 共和谈失败,解 放军以迅雷之势横渡长江,张启山不忍三湘子民又遭战火侵袭,积极奔走于唐孟潇与湖南省政 府主席程颂云之间,密谋和平起义一事。不料湖北被解 放军攻克后,退至湖南的“华中剿总”白健生在当地大搞白 色恐 怖,大肆搜捕地下党 员与进 步人士,一时间人人自危,原本进展顺利的自救活动被迫中断,连程颂云也奈何不了他,张启山只得与副官连夜经上海中转避走香港。
才下飞机,张副官肩背处旧患复发,张启山急忙将其送进医院,又请早先已避至此地的解九爷在汉口道上赁了一处公寓,只为离相熟的私人医馆近些,隔上三两日就可请医师上门为副官理疗。为免引起军 统特 务察觉,除却采买生活用品,二人甚少出门,每日喝茶看报清谈,难得偷得几日闲功夫。
一出公寓大楼,头顶上金乌高悬,热浪蒸腾而起,直扑面向人袭来,张启山把帽檐压低些,又加快了脚步。他由汉口道往南,绕行出了北京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沿弥顿道北行约七八分钟后,右拐进金马伦道,没走上两步,一座乳白外墙的小教堂现在眼前,墙上漆绘着“颂恩堂”三个描金字。他在门口往周遭张望了阵,摘下帽子整好衣领走了进去。
外头烈阳炙烤着,里间却十分清凉,光线渗过花窗玻璃透将进来,室内沐于安宁祥和中。礼拜堂正中墙面上悬挂着一木制十字架,四散坐着三两名信徒正默诵经典,倒也没注意到张启山。
他捡了个后排座位,略将堂中陈设打量一番,待过了一刻钟,忽然听见身后正门传来一阵闭合声。张启山也不起身去看,仍是坐在原位,微低着头,侧目一瞥,只见一位两鬓斑白书生模样的男子沿中间步道缓步上前,在他身旁略停了一会儿,坐在了张启山前方的位置上。
他偏头低声道:“张将军?”
张启山往前微倾了身子,回道:“章先生。”
“客气了,叫我行严便是。”
“张将军瞧见鄙人在报纸上登的广告了?”
“是,若不是认出那落款是先生早前弃用的笔名,我也发觉不了。”
来人乃是章行严,曾是和平谈判时代表团的非正式代表,之前积极主张国 共合作,与张启山在首都有过一面之缘。
他环顾四周,问道:“颂公可好?”
“被监视着,言行不得自由。”
“鄙人有一事相求,张将军可能担此重托?”
“请讲。”
“毛 主席已知晓湖南情况,欲助起义一臂之力。他指派我与颂公接洽,只是我体弱,不能亲临长沙。况且也缺个中间人,贸然联络不太妥当。”
他侧目看了一眼张启山,又低声说道:“十余年前周副主席与将军在长沙相识后,对将军极为赏识,这回听闻将军亦在香港,便让我找机会与将军联系。我知颂公十分信任将军,能否请将军面告颂公,请他派人来港与我详谈起义一事。”
张启山思索了阵,倒没有马上答他,章行严听他没了动响,忙道:“我晓得此行艰难,不敢强求。”
“并非担心此事。颂公能得起义助力,于国于民都是好事一桩。”张启山顿了顿,说道,“只是如今我家人身体不十分康健,不能置他不顾,必要和他商议一番,所以无法立即答应先生。”
章行严略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不敢催促将军,只是事情危急,也请将军这两日内尽快将决定复我,每日我都会到这处来。”
张启山应下了,二人又在礼拜堂中谈了一刻钟,各自出门散去。
张启山一路徘徊,待他回转公寓,日头已偏向西方。
甫一进房门,房中安静得很。他走进卧室,见张副官正夹着烟卷斜倚在窗前,余晖落在身侧,落霞映满肩头,他面庞被投下的阴影遮掩起来,已是瞧不大清楚了。过堂风将他手中烟卷吹得明明灭灭,在这万物昏瞢时尤其瞩目。
张启山在门口略站了会儿,走上前,揽住他腰际,道:“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安乐了,人都到身边了你也没什么反应。”
副官也不回头,道:“就知道是你,还要有什么反应。”
张启山弯了弯嘴角,低头看他指间烟卷已积了好长一段烟灰,忙抓着他的手将烟灰抖尽了。他抚着副官臂膀向下滑去,直覆在他未执烟的手背上,轻捏了捏虎口,温声道:“在想事情么?还是背上不舒服?”
副官摇摇头,仍是望着窗外。张启山顺着他目光向街面上瞧去,逼仄街巷间,一对老年夫妇相携着蹒跚而行,老翁一手提着一袋物什,一手牵着那拄拐的老妇,在一派步履匆匆的行客中,倒显得格外醒目。
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副官回转身,用指腹揉了揉张启山眉间,道:“既然日子过得安乐,你怎么还在发愁。”
“我能愁什么。”张启山撇过头去,沉默了阵,又俯下身,就着他的手吸了口烟,道:“怎么就爱这味道,给买了别的牌子你也不抽。”
“这个挺好,属下长情。”
私底下他倒有许久不自称属下了,张启山听罢愣了愣,定睛看了看他,瞧见副官正觑着眼朝他笑,眸中如雨后春山若晴空夜月,又似泛着浩淼烟波,不自觉吻上他眼角。
次日清晨,张启山早早起身洗漱了,借口采买出了门去。昨夜他始终难开口说起回湘一事,晓得此事一提,副官绝不会回他一个不字,带他走却担心他伤患难愈,若是放他一人在此休养,张启山又有许多不舍,毕竟国内形势波诡云谲,他对起义成功并没有十全把握。只得私底下前去医馆详询,哪知医师告知他张副官的肩背并不是一时半刻能复元的,日积月累劳损过度,又是旧伤,现今有机会自得好好调养。
他心中平添了几分忧虑,确实有些为难,别无他法只得先回了公寓。一进门,却见张副官并不在房中,而他二人私人物什竟都不见了踪影,一只皮箱放在矮几上,打开一瞧,行囊已收拾地十分齐整。一回身,恰好撞见副官从外头回来。
副官见了他,低头轻笑了声,看他面露疑色,却不急着解释,上前推了张启山在床沿坐下,替他松开领带,道:“也不年轻了,三伏天老是往外跑,不怕中暑。”
张启山佯瞪了他一眼,倒不作声,只见副官从怀中掏出两张票据递到他跟前,道:“这有什么好发愁的,这决定我替你做了罢。”
他低头一看,竟是两张香港飞往上海的机票。张启山神情一滞,抬眸看着副官,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什么都瞒不过你。”
“报纸可没写着只许张大佛爷品鉴。”张副官也随他坐了下来,握住他的手,道。
“昨日我瞧见你与章先生在颂恩堂见面,待你走远后拦住他问了缘由。”
张启山听罢哼了一声,道:“他也真够老实,就这么交代干净了?”
“您的将军印鉴还在我这呢,再说之前在南京,他是见过我一直跟在你身边,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晓得你是一定要回去的,只是要考虑我,定不下时间。”
“章先生那儿也不用再去,我已与他说好了。”
张副官见张启山仍是冷着一张面孔,站起身来,手撑膝盖半蹲着立在他跟前,双目瞬也不瞬地瞧着他,道:“别是生气了罢。”
张启山还是不应他,他便贴近了些,糯声道:“真气了?”
“气什么?气你宝刀未老么?”
“不敢与彭祖比寿。”说罢,朝张启山拱了拱手。
张启山一时忍不住,低头笑将起来,将他拉回身边坐下,回握住他的手。
外头忽然起了阵风,将窗台上那株万年青吹得噗嗤作响,枝叶四散开来,待风一停,瞬而又聚拢到一处。
张副官趴在他膝头,也不说话了,任由张启山轻揉按着他背脊。张启山蓦地止住手上动作,俯下身去,紧搂住他,贴着他面颊,呼出的气轻抚过他双鬓与耳畔。
副官抓着他的手,闷声道:“也没有多严重,回去再找个大夫也是一样的。”
“可以在一块儿,作什么要分开。”
当夜,张启山二人乘飞机前往上海,次日潜回长沙,随后设法将香港遭遇面告程颂云,程颂云即刻派人秘密去往香港,与章行严协商湖南和平起 义一事。
自此两厢里应外合,解 放军势如破竹迫近长沙,逼白健生退至两广,程颂云重掌湖南大权,张启山亦将当地其他军 政要员安抚妥当。
8月4日下午,张启山随同省政府主席程颂云在长沙签署湖南和平起 义通电,宣布与南京政府决裂,加入“中 共领导之人民政权”。
8月5日夜,张启山于小吴门迎解 放军第四十六军入城,长沙正式和平解放。
随后,湖南起义部队着中央军 委之令,整编为人民解 放军第二十一兵团,张启山被任命为兵团总司令。
次年春,张启山顾念总司令一职必要随军奔走,不利于副官休养,于是向上请辞。批准后,调任中南军 政委员会委员,北正路老宅亦被核准归还。自此,张启山与副官长居于此。
(二)
1968年秋,长沙。
已是掌灯时分,黑云压城,肃杀之风渐起,街面上行人寥寥无几,张副官浑身僵冷伫立在韶山路上,街对面是湖南省委大院正门,铁门紧闭着,内里大楼却是灯火通明。他直瞅着铁门,一步都不敢离开。
待过了半点钟,铁门微动了动,听着那铰链嘶哑作响,张副官连忙隐身在角落阴影下。只见张启山推开门,从中踱步出来,他往四周望了一圈,靠在院门上长叹一口气,继而才扶着路旁矮墙踽踽远去了。
张副官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只瞧着他微微前屈的背影,见他拐过院墙,才从阴影中现出身来。他回身抄了别路,紧赶慢赶在张启山之前回到家,任气息喘平了,略等了几分钟,张启山就进了院门,他赶忙出来将人搀进屋里。
他让张启山在藤椅上坐下,替他脱了鞋袜,揉按着小腿与脚踝,待疏通了筋骨,又用湿毛巾将他手指间乌黑一团的墨色仔细擦净了,扶他在长椅上躺下来小憩,正预备起身去准备晚饭,被张启山拉住了。
他覆在副官手背上,道:“冰凉凉的,在外头站了多久?”
“明天别等了,好不好?”
张副官一句也不回他,沉默了一会儿,背过身去,却见他双肩微颤起来。张启山连忙支起身体,顺着他背脊一下一下地抚慰着。
“没有多辛苦,就是写材料。”
“再过几天,写完就好了。”
张副官胡乱抹了两把脸,回过头来,又扶着张启山躺倒,柔声道:“歇一会儿,做好饭再叫你。”
半月前,湖南省委一伙自称“永 向东”的造 反派将张启山“请进”省委开大会,大概是第一天没得到答案,之后每日晨间都“客客气气”地将张启山带走,天黑才放人回来,有时甚至要折腾到半夜,如此这般已过了十几天。
到底谈了些什么问题,张启山很少讲与他听,只含糊说要写交代材料。张副官见他每日回来后,都是一脸疲色,除却中指指节处凹陷得厉害,手上经常是漆黑一团,料想并没有写材料这么简单。
原本有湖南省长程颂云作保,那伙人不敢欺到张启山头上,起先还只是到家里谈谈话。不想颂公毕竟年事已高,年初过身后,造反派愈加猖狂起来,人人成日里惶惶不安,怕哪日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就引火烧身,自保都是困难,何况回护他人。
二人用了晚饭,想互相说会儿话,却无从开口,早早洗漱了躺下来,也是睡不着的。天色仍是迷蒙时,就起身了。
这日到了晚上十点来钟,张启山将他与程颂云关系交代完毕,才被放出门。甫一下楼,忽然被那“永 向东”战斗队的小队长拦了下来,问道:“你家住的什么人?”
“远方亲戚。”
“亲戚?”那小队长点点头,道:“那你的事,他清楚得很罢。”
“他是解放后才来投奔的,什么都不晓得。”
小队长猛一拍楼梯扶手,扯着嗓子大声道:“张启山,晓不晓得不是你说了算!”
“先审你,再审他。你们这群人,一个都跑不掉!”说罢,扭开头,昂首挺胸走开去,却教张启山一时如坠冰窟中。
张启山呆立在楼梯间,紧拽着扶手,昏黄的光线由头顶上那处钨丝灯射将出来,将他捆扎起来,令他不得动弹,秋意深重的夜晚,后背心上却渗出冷汗,风一吹,又止不住浑身颤栗起来。
自他接手第二十一兵团总司令一职后,考虑到副官的身体状况,商量后决定副官不再任军职,自然也并未领军衔,好在他不在意虚名,近二十年来一直以兄弟之名与张启山住在一处相互照顾,从未惹人怀疑,建国后他的档案也是清清白白,明面上挑不出一点毛病,是以那伙造 反派也没注意着他。但若是有心者向老长沙人一打听,张副官的陈年旧事可是会被一箩筐抖露出来,手头上沾的血腥并不比张启山的少。
张启山脑中将此事来回在脑中过筛着,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神思全不在脚下,被门槛绊着了,一个趔趄就要栽倒,斜刺里有人小跑过来,赶忙扶住了他。
他恍惚着抬眼一瞧,死死扣住来人手腕,哑声道:“张日山,我是不是要遭报应?”
“十六年前我弄了自己人,今天‘自己人’来弄我了。”
“这也该我遭的。”他垂着头,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额发胡乱散开,他猛地在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低声念叨了一句,“可还有你,还有你。”
张副官搀扶着他,胸口如有千钧乱石来回碾压,一个字也说不口。
次日出门前,张启山一反常态地主动让副官去省 委外头找个避风处等他,不要待在家里,张副官不明就里,只得应下了。这日出来后见到他,面上很是高兴,脚步轻快许多,平时回去要走上半点钟,这会儿竟还提前了点儿进家门。
甫一坐下来,张启山也不让副官忙,握住他的手道:“明天不用去了。”
张副官瞪大了双眼,道:“真的?”
“问题都讲清了,不用再去了。”
“本来还想着省里没人管得了他们,我想着要去北京找人。”
“别去,别牵扯进去。”张启山忽然正色,顿了顿,又说道,“炒两个菜,我们喝一杯。”
“好,好。”副官点点头,急着往外走去。
待他一离开,张启山面色顿时灰暗下来。他在椅子上僵坐了一会儿,起身在书架上翻出一包药粉,仔细藏在了衣袖间,向厨房走去。
张副官背对着他,弯腰在案台前忙活。一旁灶上烧着火,厨房中有些闷热,他只穿了件衬衫,瘦削的肩胛骨透将出来,形状清晰可见。再仔细看看,满头青丝中已现了许多白发。张启山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酸楚,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他。他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揉了揉双眼,走近前抚上他肩头。
“不去歇着么?”
“不累,来看看你。”
“天天看,你也看不腻。”
张启山笑了笑,不说话了。
副官见他面色有异,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岔开话题道:“梅子酒放哪儿了?”
“今天还挺舍得。上头柜子里,小心点拿。”
他将酒坛取下来,自个儿先倒了杯,仰头一杯见底。张副官本想说空腹饮酒伤身,见他难得高兴,也不去阻拦了。
张启山又自斟自饮了三杯,倒了第四杯,递到副官跟前。张副官摇了摇头,道:“我这忙着,一会儿再陪你喝。”
“听不听话?”
张副官觑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不想这清酌下肚才一会儿,便觉头晕眼花,还道是酒劲上头,正要回身让张启山替他倒杯茶水,人却一下子卸了劲,往前扑到了。张启山一步上前,双手穿过肋下把他拥了过来。张副官靠在他肩膀上,已经没了知觉。
张启山将他背回房中,坐在床沿上,动也不动,只将人紧搂着。待月升至中天时,房中悄悄然走进来两人。
“佛爷。”
“老五,好久不见。”
“今天也不是来见您。”
张启山扶着副官躺好,站起身,眼睛里仍是离不开他,道:“谢谢你能来。”
“我是帮他,不是帮您。”
张启山讪笑了一下,无言以对。
“佛爷可想好了?”
“我保不住他。”
“所以让我来带人走?”
“是。”
张启山又坐下来,轻轻地揉着副官的虎口,道:“待他醒了,再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只有我去见他,不准他来见我。”
张启山将他三人送至侧门,副官伏在随吴老狗一起来的伙计背上,无知无觉。
吴老狗推开门,伫立一会儿,蓦地回过头,道:“佛爷,您保重。”
张启山料想不错,在送走副官三天后,造 反派即开始审问张副官的去向,他除了说人已跳江,别的一个字也不透露。拖得时间长了,造反派抓了其他“大鱼”,也就无心思在意一个“死人”。
不久后,运动发展得愈加狂热,中央军委也派了调查组下来,将张启山以“上学习班”之名关入省政协老办公楼中。吃住都在二楼一个废旧办公室里,屋中除却一张木板床,一张破书桌,四壁萧然。
依旧是紧抓着几个问题不放,三番四次让张启山写交代材料,一天硬撑着要写上十几个小时,如何与程颂云勾结,当初起义到底有何阴谋,怎么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无中生有、构陷他人的荒唐事,张启山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
隔上几日,又被拖到一楼会议室挨批 斗,双手反剪着压在主席台上,台下四周尽是些半大的青年人,闹哄哄乱糟糟地挤在他周围喊口号,今天是“国 民党残渣余孽”,明天又是“反革 命分子”,把他视作罪大恶极之徒,恨不得下一秒就抽筋拆骨了。如此这般足足折腾了一年多。
省政协副主席唐孟潇与他一同被关入“学习班”,时间一长熬不过去,肠癌复发。家人好求歹求,才将人送入了医院救治,仍旧是药石罔效。张启山仰仗着年轻时的身体底子,也不过是每日煎熬。除却身体上的痛苦,更难过得是精神上的拷问。
批 斗会上冲他喊得口号,张启山实际只记得那句“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他时常会想,什么是鬼,什么是神,台上人台下人不过是当权者自我博弈的黑白棋子,今日黑棋胜了白棋,明日被白棋压倒了,后日又一齐被弃如敝履,谁对谁错是非分明在狂热混乱的年代不值一文。
70年3月下旬,这日张启山照旧伏在桌前写“交代材料”,忽然听到紧锁的房门上传来一阵动静,以为又要到楼下挨批 斗,不想却是一位老者踱步进来。
这间房里的光线实在昏暗,张启山一时之间也看不清来人面貌,只听得那人出声道:“张将军。”
张启山这才反应过来,来人竟是多年未见的章行严。张启山勉强站起身,走上前去,低声问道:“章先生?”
“一别经年,将军还认得鄙人。”
“章先生怎会来此?”
“我来接将军离开。”
张启山惊愕不已,还待再问下去,章行严已先行向他解释起来:“我向周 总理写信说明将军的情况,总理特别作了批示,让您以疗养之名去北京居住。”
“章先生怎么……”
“这几年总 理的处境也十分艰难,难以顾及所有人,但并未忘了将军。批示下了三五回,都被省里挡下来。到今天才来接将军,请将军见谅。”
“不,我是想问章先生怎会晓得我的境况,又怎会……”张启山猛然后退一步,喃喃道:“是他。”
章行严忙扶住了张启山,轻叹了一句,道:“张将军,我确是受人所托。”
“前两年我被抄家,总理让我改了姓名住进301医院,这才得以保全。他能找着我已非常不易,也耽误了很多时间。”
张启山阖上双目,垂着首,长叹一声,道:“傻子。”
“天底下都是傻子的话,也不会有这许多道德沦丧之事,妻子揭发丈夫,儿子批斗老子。”
张启山沉默半晌,抬头问道:“他,好不好?”
说罢,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好。”
前往北京前,张启山获准回了老宅一趟,其实这老宅也已不归他所有了,被抄了三两次家后,宅邸都被划归了公有。
长沙这几日的天气并不十分好,春雨裹挟着寒风,不着意地往衣领里钻,激得人直哆嗦。张启山也没撑伞,冒着急雨向北正路赶去,推开院门,却只见满目疮痍,家不成家。
墙面地上坑坑洼洼,尽是些被铁锹锤子砸烂的痕迹,没见着一处平整。房中斗柜书橱翻倒在地,玻璃碎片四溅,抽屉被砸烂了扔在一旁,书籍字画全不见踪影,大概不是被烧了就是落入了谁的口袋里。其他的竟连锅碗瓢盆也没放过,胡乱堆在前院。
他绕行至后院,眼前之景更是无限凄凉。二十年前刚回到此地时,二人特意往容园要了两束江梅苗枝栽种于此,这么长时年以来已生长得十分繁茂,每回开春前后,两树江梅连片盛放,幽香浮动,可爱至极。待花结成果,张副官又把梅子浸于酒中,喝起来甘美异常。如今这两株梅树却被造反派一把火烧尽了,只剩一片焦土,连一抔灰烬都没有留予他。
张启山扶着院墙,昂首望头顶苍穹,任凄寒苦雨落了他满脸,不觉悲从中来。
(三)
1970年冬,北京。
几个月前,张启山以养病之名来到北京,被安排住在建国门外永安里灵通观的一处三层小楼内。前国 防委员会副主 席龙志舟夫妇带着小孙子与他同住于三楼,另有民 革常 委蒋憬然与蔡贤初各自携其眷属住在二楼。
他同龙志舟、蒋憬然、蔡贤初三人遭遇十分相似,早年都是国 军将领,解 放前率部起义,近年由于身份问题受到冲击,被审问被批 斗被抄 家,后受总 理保护得以安置于此。交谈起来,总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平日里,龙志舟夫妇见他孤家寡人,也是对他照顾有加,一日三餐也喊他在一处用了。
与从前相比,日子虽有些清贫,但已是相当平顺。张启山却不敢联系张副官,明面上他仍是戴罪之身,未来政局形势也并不明朗,林育容倒台后,王、江等人又上了位,贸贸然寄出的信件不知会经过谁之手,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从中作梗,之前的作为全然白费。
这日张启山与龙志舟夫妇一道用了晚饭,早早躺下歇息了。白日里他一直是心神不宁,龙太太瞧出端倪问起他来,他也答不出一二,只当是身体不适。
入夜后乌云蔽月,天地间一片苍茫。直至后半夜他仍是卧不安席,本想起身透透气,拉开帘子望着窗外,忽然瞧见路那头伫立着个瘦削的熟悉身影。
一时之间张启山心如擂鼓,手紧拽着帘布,不得动弹。楼下有士兵守着,他迈不出去一步,只得紧盯着那影子,那影子也似有感应般半隐在墙根处一动不动。
他甚至不晓得那影子是否清楚自己所处位置,却不敢再让他待下去了,再过一刻钟便有换岗士兵经过此处。他悄悄然推开窗,两指含在口中,仿效苍鹰呼啸声长鸣,那是还在东北时与同伴呼应的暗语。那影子听罢微颤了颤,往前走了两步,张启山心中一紧,忙要再出声,却见他还是滞了脚步,转身沿着墙角远去,渐隐没在道路尽头。
影子早已不见踪迹,张启山仍立在窗前,一瞬不瞬望着外面,直至天光大白。
72年年初时,龙志舟突发心肌梗塞,早晨还打过照面的人,晚间就死生两不相见。人走过这一生一世,告别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几日前龙太太将人好端端送出门,再回来时,人已变成了手上的一抔灰。
张启山陪着龙太太为丧事在外奔劳了几日,晚间回来后实在有些疲累,自去歇了一阵。待到醒来时,已是夤夜。他有些忧心龙太太,开门一看,见龙家大门还是开着,轻敲了敲便走了进去。龙太太怀抱着先生的遗照,双目无神地呆坐在角落藤椅里,见他进来了,也全无反应。
张启山倒了杯热茶放在她身旁小几上,再说些什么节哀也是空谈,只是陪她坐着。
“三十年前嫁给他的时候,不说其他的,光是男女傧相就请了六位,筵席摆了几十桌,从早热闹到晚上,好不风光。”龙太太双眼失神地瞧着氤氲而起的茶烟,哑着嗓子喃喃自语起来。
“这么多年,从云南到香港,再到北京,身边人来人往,到头来就剩我们俩,别的什么都没了。”
“他一直说是委屈我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什么都比不上我与他在一块儿的好。”
龙太太抽出布帕子抹了抹眼睛,哭了这么几日却是一点泪也流不出来。她轻抚着相中人的脸庞,道:“说走就走,太狠心了。”
此时天已亮将起来,窗外朝云叆叇,少许光线从那一小格方窗中透过来。张启山每日将副官的名姓在心头念上千万遍,却是没有哪一日比得上此刻更想要见到他。
到年底时,小楼一层来了位杨姑娘,两眼呆滞、双颊浮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行事也是有些古怪,隔上三两日总爱将她随身带来的木匣子拖到院中刷洗,里里外外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明明箱面上都洗出了毛刺,嘴里却还是不住念叨着:“太脏了,太脏了。”
晚间张启山陪着龙太太和她小孙儿用饭时说起这事,龙太太轻叹了口气,说道:“她与我是同乡,从前当演员的,人长得好看,演得片子也好看,总 理可都称赞过哩。”
张启山脑中涌现出那杨姑娘刷洗木匣子时疯傻的模样,却是一点也想象不出来龙太太口中女子是如何娇憨明媚。又想到自己如今也是风尘满面、两鬓如霜,哪怕再穿上军装,别人怕也难以认出他是过去叱咤风云的张大佛爷,又比杨姑娘好在哪里呢。
他见三人都用好饭了,起身收拾起碗筷,放到一旁水斗里洗将起来,一边听着龙太太念叨着。
“前几年她演得片子被说是‘大 毒草’,人也挨了整,天天被关在舞台下,放出来后就精神就不大好了。总理许久才知道此事,接了她来北京养病,吃了许多药才好上一点。”
“从前志舟也带我去瞧过她演得《五朵金花》,如今见她这副模样,真不忍心。”
龙志舟过世后那半年,旁人是不敢在她面前提她先生的,一说,她就要撇过头去垂泪,再后来她却坦然起来,不再将亡夫当做是禁忌。
她又道:“怎么?你不带太太去看片子么?”
张启山摇摇头,道:“我不曾娶妻。”
龙太太惊了惊,道:“以前就没听你说起过,我也不好问,原来是没有成家。”
接着问道:“那你长辈早亡,也无子嗣,这之前到上面替你求情的家里人是谁?”
张启山止了手上动作,默然半晌,道:“是我的副官。”
“你待他一定很好,旁人这个时候是巴不得避得远远的,没有落井下石就是有良心的了。”
“是,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他怎么没与你一同过来?”
“出事前,我把他送走了,辛苦了大半辈子,不想他跟着我再吃苦。”
“他一定是不愿意离开你的。”龙太太一边把张启山洗好的碗筷抹净,一边说道:“如果是我,再苦也是一刻都不想同志舟分开。”
张启山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其实我们……”
龙太太止住他话头,推开小孙儿让他自去玩耍,道:“我知道的,这么大岁数,什么事没见过。”
“你这人平日里老是板着面孔,倒是刚才一说起你家副官,嘴角就翘起来,让我不多想也不行。”
张启山听罢面上笑意更深,又不好让龙太太瞧见了,只得低头去擦手上水痕。
龙太太见他不愿多说,便拍拍他手,道:“你要保重自己,才好去见他。”
张启山点点头,道:“一定的。”
这是龙太太最后一回与他长谈,三个月后她被诊断出肝癌,因存款被造 反派查抄殆尽而无钱医治,纵使张启山等人四处筹措医药费,也是回天乏力,两个月后就撒手人寰。临终前,龙太太一直喃喃自语,张启山俯下身去听,才晓得她在喊亡夫的名姓。
此后半年,住在小楼二层的蒋憬然将军也因病去世,与他半生戎马相随的蔡贤初将军哀痛万分,自此一病不起,不到一年亦随他而去,蒋夫人与蔡夫人相继被送往其它住处。
而杨姑娘早在73年年中时就被带去上海治疗,从70年到如今,这小楼空落落的,只剩下张启山一人。
午夜梦回之际,张启山也曾回望来时路,若是当年随蒋公退守岛内,如今看则要远离故土,饱尝思乡之苦,不知何处是归途。而留下来,不想却变成了众矢之的,当年为家国天下而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如今这丰功伟绩竟被视如草芥,保全了他人保不全家人,反倒要与所爱之人长久别离,相逢之日遥遥无期,生受刮骨剜心之痛。
想他过去疆场驰骋千夫莫当,直面时代洪流时却如蝼蚁般不堪一击,个人选择已无所谓正确与否,退一步不见天空海阔,进一步不见柳暗花明,不过是陷入了同样迷惘痛苦的漩涡中。
要叫张启山扪心自问可曾后悔,不悔二字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本与张副官恩山义海,如今却生离五载,天涯两隔。要说后悔,他亦辨不清楚悔在何处,从始至终只求问心无愧,上无憾于国,下不负于民,事态如何发展,并不是他个人力量所能掌控。
走到今时今日,他不愿蚍蜉撼树,也不想随波逐流。见惯了生死别离人世浮沉,如今所求已十分简单,只想早一日与张副官相会,别的已不做他想。
73年年底开始,一些在运动中受到冲击的老干部相继回归领导阶层,总理也在政 治局主持多次讨论会议,帮助近两百位被打倒的将领陆续获得“解放”,张启山亦名列其中。
把批文递到他手上时,张启山将文件前前后后仔细读了三四遍,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愿错过。待把批文郑重置于一旁,一摸双颊,竟早已被泪水濡湿。
(四)
1974年春,杭州。
张启山手提行李,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缓缓步出城站大厅。进了四月里来,长江沿岸这一带的春色已十分怡人,点点新芽立在树梢枝头,嗅一嗅,鼻尖氤氲着泥土的芬芳,这温和湿润的天气对张启山而言却是久违了。
他略等了一会儿,一中年男子走上前来,低声道:“佛爷。”
张启山听罢,愣了愣,他倒是有好些年头再没听过这个称呼,一时间竟觉得是在呼喊个不相干的人。
“家父在车里等您。”那男子接过他的行李,引着他往外走去,大约行了十分钟,只见一老者立在车旁,直向这个方向张望。
张启山立在几步开外,道:“老五,好久不见。”
车辆载着三人远离城区,由之江路沿钱塘江徐徐往西南方向驶去。过了钱塘江大桥桥头再走上几百米,车辆停了下来。
下了车,吴老狗领着张启山沿江边一石阶路缓步上行,待行至平台处,二人止住脚步。身旁是一座石坊,牌坊顶端藤蔓密布,隐约可见“净宇江天”四字,一座古塔矗立其后直冲云霄,塔座一层高悬着刻有“六和塔”烫金大字的匾额。此时的天色已是有些昏暗了,落阳隐没在古塔一侧,为天地万物披上一重怀色衣。待晚风乍起,吹得那檐角铁铃声声作响。
吴老狗指着石坊前的小路,道:“沿着这条山道往前,穿过塔刹后一直走到头,右手边有条小径,拐进去直到尽头即可。”
“那小径不显眼,旁人是找不到的,仔细别错过了。”
“我就送您到这儿,佛爷大概也是想自个儿去见他的。”
张启山点点头,道:“老五,谢谢你。”
说罢,转过身,独自往月轮山中走去。
斜阳已完全沉没于地平线之下,银台还未升起,道旁古木遮天蔽日,脚下的青石板路有些瞧不大清楚了。张启山不愿放慢脚步,却觉着这山道仿佛看不见尽头一般。
这处的僧侣大概也是被勒令还俗,塔刹中佛像被砸毁在一旁,已是破败不堪。张启山穿过塔刹,往山更深处行去。约莫走了一刻来钟,才找见吴老狗所说的小径,连忙侧身进去。说是小径,不过是泥土中嵌着石块铺就而成,夜晚沾上露水,倒有些湿滑。
再行上百余步,隐约可见前方竹林阴翳处透出些昏黄的光线,脚下山径愈加清晰。张启山却踌躇起来,他放下行李,抬手揩去额上薄汗。略在这林中站了一会儿,夜风一吹,身上起了些凉意。
此处不是故乡,张启山心中却起了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他低头笑了笑,眉头舒展开来,拎起行李,大步往前行去。
没走上片刻,张启山抬起头,止住脚步。他看见他,穿过长河岁月,静候他归来。
“回来了?”
“回来了。”
张副官隐居的这处宅院其实是塔刹多年前废弃的寮舍,五年前吴老狗为避人耳目将他安置于此,修葺一番后供他一人居住倒是绰绰有余。后来风头过去,要请他回城居住,他却说已习惯此地清净。
张启山随他进了中庭,却见桌上摆着些小菜并一壶清酒,蓦然竟觉得自己只是出了趟远门。见他要把菜拿去热热,张启山忙拦住了,牵他在庭中露椅上坐下。
“那会儿你菜也没吃成,只喝了几口酒。”
“张日山,你怪不怪我?”
张副官神色一滞,双眸垂了下去,俯身枕在他膝头,道:“我老了,你也老了。”
本有千言万语纠缠于心上,片刻间却都哽在喉头,张启山手微颤着轻抚上张副官的面容,沉声道:“再也不离开你。”
到寮舍休整了几日,张副官说要陪他走走,地方远了他也不愿去,就上了回附近的六和塔。虽是古塔,十年前才翻新过,倒也不难攀爬。只是到拐角处,这木梯踏板就变窄了几寸,并不好着力。每遇上此种境况,张启山便先行上去了,回身再将张副官牵上来。
到底有些力不从心,二人又是走走停停,相携着约莫花了大半个钟头才上到顶。明面上虽是只爬了七层,实则塔中又暗含六层夹层,到最高时再从窗口往外瞧,离地面已十分之远,那钱塘江大桥看着倒像根细扁担,将东西两岸一肩挑起。
张启山俯瞰钱江,随口道:“这里瞧着似乎比湘江要窄一些。”
“这塔在山上,我们又在塔中,站在高处去看,自然会觉着比在岸边看湘江要窄,其实宽度差不离。”
“还是你看得明白。”
“每日看着这里,又想着那里,时间一长,什么都清楚了。”
“我是乘船来的,总想着哪一天你也会乘船来见我,所以常常来这里看一看。”
张启山听罢,撇过头去看张副官,凛冽江风吹得他头发有些凌乱,眉梢眼角早被风霜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又想到他从前不管寒来暑往,都是孤身一人迎风而立,守着钱江水汨汨东流而去,忍不住眼睛有些酸涩。
张副官回转身,见张启山双眼只望着自己,面上露出凄凉神色,忙出声安抚道:“日子也没有那么难过。”
他笑了笑,说道:“一眨眼,你就回我这儿了。”
75年年初,张启山还是在城中东平巷里赁了一处小宅院,二人迁居至此,生活上便捷不少。每日晨间吃了早点,张启山便在附近转转,顺道在菜摊买些新鲜果蔬回来。晚上用好饭,天气好的话,张副官陪着张启山沿解放路往西子湖畔遛个弯,若遇上风雨天,二人就开着话匣子听听广播。
一日闲逛孤山时,意外捡着一枝江梅幼苗,二人悄悄然带回家,颇有兴味地将其种在院落里,每日小心着照料,期盼能快些开花结果。
76年1月9日这天,从凌晨四时开始,中央电台将总理讣告播了一遍又一遍。张启山与副官一整日都没出门,守在话匣子旁,寸步不离。
他青年时与总理相识,当时虽立场相异,也是英雄相惜。几年前幸而得其搭救,从被接到北京直至离开,张启山一直没有机会亲眼见着总理,自然也从未当面道谢,如今身处千里之外,无法前去送行,只得遥遥祭奠。
77年8月,十一大正式宣布文 革结束,大批将领相继恢复军职,回到军政岗位,张启山却已不大在乎此事。
78年底,改革开放开始后,日子忽然过得畅快起来,张启山赶新鲜,不知从哪推了辆凤凰二八大杠回家。从前他出门要么走路,要么坐车,倒是不曾试过自行车。张副官觑着他推着车在院中绕了好几圈,问道:“会不会骑?”
他有些心虚,嘴上倒还是说着:“大概和摩托差不离罢。”
张副官怕他摔跤,就站在院中守着。见他每回踩了几下踏板就要往一旁歪斜了去,又是好笑,又是担心。
后来街坊热心小青年见张启山这般“老当益壮”,自告奋勇要带他去外边宽敞路上教学,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教会,张启山求之不得,用不着每日看张副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自从拜了“师父”,张启山吃完晚饭就跟人出门,也不想着去遛弯,张副官一人也乐得自在,只等到差不多时辰,打着手电在院门外替张启山将巷道照亮,接连几日见他仍是推车回来,料想进展不大。
这日张副官依旧是等在小院门口,忽然听见一阵车铃叮当作响,踮起脚尖一瞧,竟见着张启山骑在车上,顺畅地行过巷道,通过院门,又当他面在院中转了一圈,最后施施然停在了江梅树下,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面上很是得意。
张副官走上前去,笑道:“傻不傻?”
张启山歪着头,靠近他面容,挑了挑眉,道:“傻,你还不是喜欢了这么久。”
“老不正经。”张副官偏过头去不看他,嘴角却是向上扬着的。
张启山看着他侧脸,迷蒙月色下,像是倏忽回到从前风华正茂的年纪,随他龙潭虎穴,随他天涯海角。从芳华岁月,到古稀之年,无论前路是一马平川,亦或崎岖不堪,他就在身后守着自己。
台历本这么一页页翻过去,不觉间,又跨入一个新年代。
80年9月,秋老虎来势汹汹,热得堪比三伏天,张副官肩背处的老毛病又犯了,闹得胃口也不大好,这段时日消瘦得厉害。张启山每日出门就紧挑着副官爱吃的东西买,一边打算再送他去医院瞧瞧,一边向街坊打听如何做些开胃菜。
从前他住在北京灵通观时,倒向龙太太学过两手,回到张副官身边后,平日里却只让他帮忙摘摘菜,“实战”机会很少,亲自下厨倒有些手足无措。回头一看张副官正笑呵呵倚在一旁瞧着他,也就放下心来。
这边拍好小黄瓜,拌上陈醋和碎椒,托着盘子正预备让人尝一尝,却见张副官手捂腹部,扶着门框倒了下来。张启山霎时愣住,手上一滑,菜碟碎了满地。
手忙脚乱将人送进浙二院,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做了一通检查,当天拿不到报告,张启山嘱托医生,将结果先行告诉他。在病床前守了一日后,医生着了他的意,只喊病人家属出去谈话。张启山本是存了几分侥幸,再看医生面色,顿时了然,一时掌不住,忙被医生扶着坐下。之后的话,他也听不大明白,只听得两个词:胰腺癌,晚期。
待张启山站起身时,双腿如陷在云朵片里一般绵软,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踱回病房。推开门,见副官靠在枕上,神色如常地望着他,心里止不住得发酸,却不想在他面前露出一点哀色。
张启山坐在床沿,还未开口,只听得张副官说道:“你别瞒我。”
“医生不在,我刚去翻了病历。”
张副官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不要太难过了。”
吴老狗那边得到消息,请了老大夫过来瞧病,张启山私下也把检查报告与病历印了几份,寄到从前在北京认识的医生那,又四处托人打听这方面的好手,几方给出的答复大抵和浙二院说得相当,发现太晚,动不了刀。
在医院躺了好几日,医生开了几服药,让人先回家住着。张启山骑自行车载他回去,路上张副官还开着玩笑,说他学会骑车相当有先见之明。晚间躺下来休息后,张启山却是一直清醒,自个儿起身,悄悄然走到客厅。
他调亮台灯,用衣角把老花镜抹了抹,仔细着将副官每日服用药物的品类与时间誊写在白纸上,再添上医嘱,对照无误后便将其贴在餐桌旁。忽又想着副官餐餐要对着这纸张,怕是影响心绪,又撕了下来,贴在自己书桌上。
他将纸张捋平整,把药品放在柜中,回卧房后却不见副官踪影。心中一紧,忙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才见着他茕然一身坐在院中竹椅上。
“怎么坐这儿?”
“见你不在,去找你了。看你在忙,就出来坐坐。”
二人一时无话,互相依偎着坐在院落里。月色若白练,照得庭中如积水空明,他二人五年前种下的江梅虽已长成,只是一直未开花,如今看却是有些可惜。
张副官望着那梅树影影绰绰的轮廓,道:“不晓得今年会不会开花。”
张启山才要回他,他却自言自语道:“不开也不要紧的,明年再看。”
他每说一个字就如同用麦芒往张启山心尖上戳,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怎么不报应在我身上?怎么偏偏是你?”
张副官忙站起身,将他紧紧搂住,道:“过去多久的事,怎么又提。”
“都到了这年纪,没有这病,也会有别的,跟那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千万别再提那两个字。”
到81年元旦,张副官肩背处已疼得厉害,化疗了几次,身体实在受不住。除夕那日,他精神头很好,晚上坚持要出去走走。
张启山不敢走远,骑车载他去了孤山,在放鹤亭看了看梅花。张副官行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歇着,到后来只能靠在张启山身上。天寒地冻时,别人都去过阖家团圆的节,人世间只他俩相依相扶。
张启山嘱他在树下等着,预备把自行车推来接他,回来后,远远瞧见张副官孤零零守在那儿,风一吹,梅瓣就瓢落在他肩头。霎时,张启山恍然间似乎回到了民国二十八年除夕夜的容园,他看到四十年前的张启山,四十年前的张副官。
张启山快步走上前,执起他的手,道:“张副官,长官想与你幽会,不知你赏不赏脸?”
“佛爷之命,属下岂敢不从。”张副官笑道,“去哪儿?”
“你要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张副官听罢,长吁一声,抬手抚住他的面颊,道:“我要你保重自己。”
张启山说话时已然带了几分哭腔,此时却把喉头哽咽压了下去。
扶了张副官坐到后座,推着车往回路走去。衣角被他拽着,寒风刮过脸颊,张启山刚刚忍下的泪水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路不短不长,他竟希望永远也不要走到尽头。
自张副官住院后,张启山时常往返于东平巷和浙二院间,由解放路来回,只需要十来分钟脚程。走在梧桐树下时,总觉着自己只是出门溜趟弯,还有人会守在巷道里等他,到家一回神,见着黑洞洞的宅院,才意识到等他的人是躺在病床上。
5月底时,张副官每日清醒的时间已经不大长,张启山寸步不敢离他。这日黄昏时,他醒过来后,人还是很虚弱,神色却是清明的。
他双目瞬也不瞬地看着张启山,道:“我得回去了。”
“好,咱们一会儿就走。”
“不要着急。”张启山环住他,伏在他肩头,道,“从前出门你都走我身后,这回也不要着急。”
“我舍不得你。”张副官微撇头,在他耳畔轻声道。
“那就别舍,好不好?”
副官扯了扯嘴角,再说不出别的话来。房中只听得见他愈加沉重的呼气声,张启山一直握紧了他的手,他的气息却猛然衰弱下去。
这一生他与他相依相守六十载,统共分别过三回,抗战时一回,十年动乱时一回,这是第三回。
自此一别,相逢无期。
张副官去世后,张启山送其骨灰归葬东北。同年八月,张启山被正式平反,恢复军职,调往西北任青海省军 区政委。离开杭州时天气堪堪入秋,他们到底没能亲眼见着那株江梅开花。
次年除夕前,张启山回了趟长沙。解放后,容园被政府接管,已变更为接待军 政领导的蓉园宾馆,他身份显要,自不会被怠慢,宾馆方面早将住宿安排妥当。
夜里踏着婆娑月影,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张启山在园子里走了走。花圃中多已栽种上芙蓉与紫薇,只保留了几株梅树。好容易才找见一处,他轻抚梅瓣,嗅了嗅清香。
他没有折梅,世上再无赏梅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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