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4

四、无常


庆应二年的四月在急风骤雨中倏忽而至,土方岁三在这个春天里过得异常狼狈,参谋伊东甲子太郎促使新选组倒向长州藩的意图终于暴露无遗,而此时离他正式向近藤一派摊牌,只剩不到半年的时间。


与此同时,加纳总三郎引起的桃色风波最后以一场闹剧般的杀戮结束,他至死也没有想到,在杀死情人田代后,自己会倒在恋慕已久的冲田总司剑下。当总司的长剑刺入加纳的胸膛时,在河堤上目睹这一切的岁三砍倒了一株年幼的樱花树。


加纳不是傻瓜,他费尽心思撩拨众人的缘由,就是为了引起总司的注意,而他也察觉了岁三的意图。恼恨于岁三多管闲事,对自己横加干涉,总三郎不惜借伊东的手,要置他于死地。岁三提着和泉守兼定,站在被拦腰斩断的樱树幼苗边,看着总司悠闲地从河滩下走来。“啧啧啧,真是太残忍了,土方先生,这株树苗明明能长成一树繁花的呀。”他煞有介事地指责着岁三,仿佛方才在河滩上斩杀队友的人并不是自己。


他们俩谁也没有提总三郎的死活,夜雾越发浓重了,像云翳一样缠绕在他们身侧,七里研之助伏击岁三那晚,也是这样的天气。


岁三突然想明白了,加纳总三郎对总司虚妄扭曲的执念,正如伊东想要取近藤而代之,为了将新选组收入囊中,不惜对自己痛下杀手的狂妄贪欲,而自己和近藤相互牵绊扶持着,拼命想要成为武士的念头,一开始不也是非分的狂想吗?他想起东云太夫猩红艳丽,随着言语一张一合的朱唇,身陷嗔痴欲念,颠倒梦想的人,终究都变成了非人非天的阿修罗。“太残酷了。”他喃喃地说,总司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他该死,那位【老师】也该死,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两个人。”


“总司,别胡说八道了。”


“这不是胡说。”总司敛起笑容,神色平静得让人害怕,他气定神闲,专注地凝视浓黑夜幕下的河川,“我总觉得,近藤师父和您之间,有一种他人无法介入的默契,这才成就了新选组。然而,不时地有人想要破坏这样的羁绊,近藤师父为人太好,有时候一不留神让某人趁虚而入,土方先生就会把那个人铲除——”


“别说了!”岁三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长刀。这个在朦胧深重的夜雾里与他对谈之人,究竟是总司,还是自己心里长久以来的执念幻化而成的修罗恶鬼?


总司转过身,毫无畏惧地直视岁三的眼睛:“我是被您和近藤师父养育成人的,如果有人想来打新选组的主意,要先过我这一关。”


岁三沉默地瞪着他,半晌无言,突然收起刀转身径自离去,总司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路无话,一直到屯所才各自分开。


他们返回西本愿寺的时候,丑时已经过了大半,岁三远远便看见了自己的房间亮着灯。


能够深夜直闯他的寝间,还掌灯悠然端坐的人,岁三当然知道是谁,然而他的右手依然摁在和泉守兼定的刀柄上。


“阿岁。”


近藤面对着门口,挺直身体正坐在屋里,长短刀放在手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岁三含糊地嗯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放下长刀,盘腿坐下。


他们沉默地相对而坐,寂静中只有庭院里的竹添水在笃笃作响。近藤阴沉着脸,岁三猜想自己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直视着近藤,耐心地等待他表露自己的来意。近藤到底来干什么?岁三无从得知,总司今晚说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缭绕不散。如果说此前近藤和他之间的情谊像清澈的流水一般透亮无邪,那么现在因为伊东的存在,他们已深陷妒嫉与猜疑的混沌泥潭而不能自拔。


“幕府直参的决定已经定下来了。”


“我知道。”岁三的语气里毫无惊讶之意,平静得可怕。


“【老师】的意思,也很明朗。”


“我知道,我关心的是你有什么打算。”


近藤突然笑出声来,“我以为主动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会是你呢,阿岁。”他凝视着岁三,伸出右手轻轻地触摸身边的长曾祢虎彻,用指尖敲了敲剑柄,岁三面无表情地点头。


伊东的命运就这么被决定了。


除此之外,他们似乎已然对彼此无话可说,岁三一言不发地凝视近藤的脸,他在那双武士坚毅幽深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可那还是自己吗,近藤目中所视的,是多摩川畔的药贩子阿岁,还是京城这个在阴谋猜忌与怨恨嗔怒里不能自拔的阿修罗?岁三说不上来,他同样不知道近藤在自己的眼睛里是什么模样。春夜的晚风卷起庭院里一树碎樱,岁三起身去拉纸门,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沉的阴影。


他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近藤焦灼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际,“阿胜。”他低下头,轻声呼唤这个许久未用的昵称。近藤拥抱得更紧了,一只手探进他的衣服里,贴在愈合不久的伤痕上,当七里研之助与他一决生死时,近藤正和伊东一道身在广岛,浑然不知彼时留守京都的岁三正身陷险境。


一定是总司嘴上没把门的,捅破窗户纸让近藤知晓了来龙去脉。岁三想起总司在浓雾里那张毫无邪念,却了然一切的笑脸,不禁一阵战栗。从离开家乡远走上洛那时起,他们三个便死生难离,谁也离不开谁了。加纳也好,伊东也罢,妄图破坏这个颠倒大梦的人,都会死在他们的剑下,这条仗剑噬血的路早已没有任何犹疑回转的余地。


近藤轻轻地摩挲着那道骇人的伤口,用手指在上面来回打圈,嘴唇紧贴岁三苍白的脖颈。与他的动作正相反,近藤的亲吻总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岁三是什么特别容易破碎的东西似的。


“对不起,阿岁。”


岁三没有说话,他突然觉得很累,倦意占据了他这些天一直紧绷的神智,他垂下眼睫,在近藤的臂弯里放松了身体,侧过脸去回应那炽热轻柔的亲吻,在唇舌相缠的迷乱里紧紧地抓住那只贴在他胸前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宽厚的手背,留下泛红的伤痕。


一直到近藤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放倒在榻榻米上,他都未曾松开手。


第二天岁三难得起了个大早,他没有出门,而是叫来了三番队队长斋藤一。


总司提着木刀从廊下经过,远远地看见斋藤一瘦长的身影跪坐在岁三房间的檐廊下,第二年的三月,斋藤随伊东一道前往东山高台寺,脱离新选组,加入主张勤王的御陵卫士。在他去而复返的一周后,伊东应近藤之邀到七条醒井赴宴,在归途中遭到暗杀。


据说伊东的死状甚是凄惨,他甚至没能得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正像他曾亲手为岁三设计的,那个未能实现的结局一样,离开筵席后,伊东在油小路中了新选组的埋伏,如同毗摩质多罗王般死于队士的乱刀之下。据说当他最终倒在油小路一端的本光寺前时,岁三就在寺内冷冷地看着,直到伊东气绝殒命方才拂袖离去。


一场血腥狂乱的活剧,就此落幕。


至于事发整整一个月后,戊辰战争爆发,近藤勇在伏见遭遇伊东残党伏击重伤,其后败走流山被俘身死,年轻的冲田总司病逝于江户,土方岁三率幕府军残部北上虾夷,最终以身相殉,那便是后话了。


“啊……”


那少年僧侣目瞪口呆,这样妖艳酷烈的故事,对于安逸的新世代之人而言,实在是过于离奇了,他简直无法相信。


加纳总三郎对冲田总司心怀狂热的恋慕之情,冲田对近藤和土方抱有固执的忠诚,伊东想借新选组在幕末乱世里分一杯羹,不惜借刀杀人的狡诈贪婪,近藤一心要成为大名的狂妄野心,还有土方……


“他那至死未曾消散的执着爱恋……”


僧人喃喃地低语。


老者坐在佛堂的石阶上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在幽静的庭院里回荡,“小师傅,”他向年轻的僧人诘问,“请您告诉我,这个交织着妒嫉、嗔恨与贪妄梦想的故事里,谁才是因为执念坠入非人之道的阿修罗?”


“那您呢,您又是谁?您的执念何在?”


老者笑而不语,他起身离开的时候,皱起的羽织前襟里露出了一角发黄的纸片,隐约可见“义丰”二字。*


夜已经深了。


——END——


*:岛田魁 (文政十一年(1828年)- 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 美浓大垣藩藩士,新选组监察,明治二年(1869年)土方岁三战死后,率新选组残部随幕府军于箱馆投降。战后在京都开设剑术道场,收集保留诸多新选组队士遗物,并将写有土方戒名“岁进院殿诚山义丰大居士”的纸条随身携带。晚年担任西本愿寺的夜间警备员,直到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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