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701年-761年,一说699年-761年),河东蒲州(今山西运城)人,祖籍山西祁县。唐朝著名诗人、画家,字摩诘,号摩诘居士。王维参禅悟理,学庄信道,精通诗、书、画、音乐等,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尤长五言,多咏山水田园,与孟浩然合称“王孟”,有“诗佛”之称。书画特臻其妙,后人推其为南宗山水画之祖。苏轼评价其:“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存诗400余首,代表诗作有《相思》、《山居秋暝》等。著作有《王右丞集》、《画学秘诀》。
他出身于名门望族河东王氏,可谓时代官宦。他的高祖王儒贤官至赵州司马,曾祖王知节官至扬州司马、祖父王胄官至协律郎、父亲王处廉官至汾州司马。唐朝官制分中央官制、地方官制和少数民族官制三类。“司马”是个很有意思的官职,一般情况下并无实职,却是从五品官,俸禄颇丰,故多用以优待宗室或安置闲散官员,看白居易的“江州司马”可知。白居易调侃这是个“送老官”。但在一把手(刺史)空缺或亲王兼领时“司马”作为“上佐”可代行其职,掀起“二王八司马”兵变这样的轩然大波。王维的父祖究竟是悠然养老的司马还是手握实权的司马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他家财力丰厚,官运亨通。再说“协律郎”。顾名思义,这是个掌管音律的官职,属太常寺,源于汉武帝时善新声的李延年,唐为正八品上。虽然太常寺的官员品阶不高,却属于中央事务机关,能直接侍奉御前。而且这“协律郎”说明王维家有很好的艺术氛围。
到王维一代,可谓发扬光大。王维历官右拾遗、监察御史、河西节度使判官。唐玄宗天宝年间,王维拜吏部郎中、给事中。安禄山攻陷长安时,王维被迫受伪职。长安收复后,被责授太子中允。唐肃宗乾元年间任尚书右丞,故世称“王右丞”。尚书右丞是正四品的大员,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总理兵部、刑部、工部。王维之弟王缙字夏卿,科举及第后累任侍御史、兵部员外郎等官。“安史之乱”时,任太原少尹,协助李光弼守太原,颇有功绩和谋略,被舆论所推重,升任宪(刑)部侍郎。后两次出任宰相。不过他晚年为相时面对权臣元载的专横行为,却不敢进行斗争,反而事事附和,又笃信佛法,使大历年间佛教盛极,导致寺庙云集、良田被占、僧徒横行、政治腐败。弟王紞官至太常少卿,正四品上,为太常寺“二把手”,司皇家祭祀相关事宜。弟王繟官至江陵少尹。“少尹”同“司马”,府州副职。
这河东王家可谓世代官宦、内外开花、书香传家、文气十足。
王维才华早显,与其弟王缙幼年即聪明过人。十五岁时王维赴京应试,以诗、书、画、乐名噪京城,一时成为王公贵族的宠儿。《唐国史补》曾有这样一段故事:一次,一人弄到一幅奏乐图,但不知如何题名。王维见后说:“这是《霓裳羽衣曲》的第三叠第一拍。”请来乐师演奏,果然分毫不差。这段故事虽未必可信,但王维的艺术造诣之高却毋庸置疑。
少年王维,意气风发,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既豪爽又潇洒的翩翩美少年。“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少年行》其一)便是他少年生活的完美写照。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大笑相邀,醉卧高歌,何等痛快何等畅意!少年的奔放不羁,少年的神采飞扬跃然纸上,熠熠生辉。不过这组《少年行》共四首,后三首分别写从军报国、勇猛杀敌和功成无赏,合起来看恰如人物故事衔接的四扇画屏,是千千万万热血少年到白头老翁的人生写照。
唐玄宗开元十九年(731年),王维状元及第(一说开元九年<721年>中进士)。任太乐丞。因伶人舞黄狮子受累,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张九龄执政,拔擢王维为右拾遗。“拾遗”的字面意思是捡起皇帝的遗漏(政策失误),相当于当代的监察兼助理机构。左右拾遗为正八品,虽然官阶不高,却是“惹不起”的言官,可以直刺君王。
我以为“右拾遗”时的王维比“右丞”时的王维痛快许多。此时大唐仍处全盛时期,玄宗既是开明君主又是艺术大家,朝政亦在一代贤相张九龄手中,“言官”的身份也很对王维的心性。
然而好景不长,次年(736年)唐玄宗惑于李林甫谗言,张九龄罢相。王维也受到牵连,调任监察御史,后奉命出塞,担任凉州河西节度幕判官。我们熟知的《使至塞上》即是他被挤出朝堂、远赴边塞时所作。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轻骑出塞,背井离乡,陌生的地名、雄起的景象,佐以萧瑟心情,竟没有一丝怨怼之感、一点小家之气,而是在读者眼前铺展开一卷北疆戈壁、异域风情的行旅图,虽有蓬草漂泊之叹,却无颓丧自弃之失,而是将个人际遇、一时感喟融入寥廓大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恰如《红楼梦》中香菱所言,“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然要换一字,却万万不能,仿佛口中含了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细品之下却是有理有情的。这样的画面悬停脑海,经久不灭。
再看另一首动态飞扬的边塞诗:“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陇西行》)若不说作者,我们可能误以为这出自岑参、高适之手。谁说王维只会写空山清流、闲花落地?他的“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观猎》)丝毫不逊“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他的独到之处在于心如惊雷、面若平湖。《陇西行》所写,军情告急也。“战斗民族”围了边城,百里加急前来求援,一场大雪断绝音讯,连烽火都无从点燃。可是全诗丝毫不见慌张、不觉恐惧,仿佛主将已是成竹在胸,甚至摇着羽毛扇捻须微笑、从容地点兵派将。我们也能从《世说新语》中看到魏晋时人有这样的“淡定”,不过魏晋的风骨是重压之下的凝练,大唐的气度则是灵魂放飞的升华。唐人的思想是,我背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我都有底气、不慌张,我愿为这样伟大的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淡出政治核心的王维过起了半官半隐的生活。虽然这种归隐不是他的初衷,但他自得其乐。他的田园山水诗最为历代称颂,其中很大一部分作于辋川。辋川在唐初是著名诗人宋之问的别业,后被王维购得。从此,王维便过起了“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的闲适生活。他依据辋川的山水形势植花木、堆奇石、筑造亭台阁榭,建起了孟城坳、华子冈、竹里馆、鹿柴寨等20处景观,把20余里长的辋川山谷,修造成兼具耕、牧、渔、樵的综合性园林胜地。王维常陶醉于山壑林泉之间,同孟浩然、裴迪、钱起等诗友良朋“模山范水”、“练赋敲诗”、泛舟往来、鼓琴唱合,为辋川二十景写下了40首五言绝句,取名《辋川集》。王维还画了《辋川图》首创了水墨山水画,他也因之被尊为“画界南宗鼻祖”。
值得注意的是,王维虽然也享受田园之乐,却并不是桑野之人。他的“归园田居”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大不相同。
首先,王维的家世决定了他不可能是个“泥腿子”。他对田园更多的是欣赏、是休闲、是放松、是避世,因为他有这样的资本——他有钱有闲,说到底是个“地主”。他看到的田园是“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田园乐》)、是“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整个山都是他家的,他当然可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当然可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山居秋暝》)。陶渊明呢?他得自己养活自己!如果不“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就得饿肚子!所以陶渊明的诗才那么接地气、那么有意趣、那么让人读来轻松惬意。陶渊明的“悠然”才是真的悠然,是劳动人民脚踏实地工作后的舒服,带着阳光的气息和泥土的芳香,还有辛勤的汗水与欣慰的热泪。王维并非用双手耕耘田园,而是站在一旁用美的眼睛看田园、游田园。这种心态与现在城里人爱去“农家乐”休闲差不多。
其次,王维的抱负决定了他只是蛰伏田园。有学者说王维好用“空”,我却觉得若真四大皆空,当不留痕迹。《辛夷坞》所写“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恰是“美人香草”之喻。空有一身才学却被君王弃置江湖,徒然老去,心有不甘啊又无可奈何。同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写的也可能并不是爱情,而是理想,希望君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王维的自我定位是“王孙”,所以他只能是田园的“客”而非“主”。他归田园是无奈之举,他的好道学佛亦然。“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惟有学无生。”(《秋夜独坐》)政治上的失意如何排解?寄情山水,修身养性,靠这些“薄暮空潭曲”来“安禅制毒龙”(《过香积寺》)。说到底,王维的“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酬张少府》)与孟浩然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在心境上并无不同。他们都想封侯拜相、为君分忧。归田园、乐山水,只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如果陶渊明是悠然高歌归去来,那么王维就是“怅然吟式微”。
再次,大唐的气度和诗歌的发展决定了他的诗更富美感。唐诗的凝练、绝妙、高华、工丽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
“对仗”这一修辞经过诗骚萌发、魏晋的摸索、齐梁的定式终于在大唐完成了形式与美感的统一。而王维诗更进一步,不仅对仗工稳,而且注重色彩、动静、声画的配合,给人全方位的画面感和流动感。“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青溪》)、“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春中田园作》),一动一静,一声一画;“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亦是动静结合、声情并茂,而“余”、“上”、“咽”、“冷”皆为诗眼,难为他如何想来!唐人之细腻、柔情又为世间万物赋予了生动的意趣。“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草木何有“欲”?色彩怎“上衣”?“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无雨而湿衣,岂非鲜翠欲滴乎?
王维诗之“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历来为人称道。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汉江临泛》),登斯楼也,开怀畅饮。壮美之情,溢于言表;“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坐此林中,静听百态。自然律动,气象万千;“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人出画外,不见喧嚣。以动衬静,妙趣横生;“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田园乐》),人入画中,悠然惬意。酣然一梦,赛过神仙;“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归嵩山作》)……一看便知是王维之诗,毋庸解释,不必训诂,读来便心领神会、心旷神怡。
此外,王维的送别诗也别具意味。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送别》)这首小诗寥寥三十字,有问有答,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可见,一句“莫复问”,连皱眉摆手的神情都勾勒出来,一句“无尽时”当真言有尽而意无穷;“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这首名诗流传千古,不仅被历代传诵、传唱,还谱成琴曲《阳关三叠》。风尘,微雨,折柳,饯别。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杯酒难消,喟然长叹,意蕴无穷;“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送沈子福之江东》)与李白之“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异曲同工,亦让人想起五代牛希济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生查子》),真恨不能和一首“自君之出矣”……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至德元载(756年),长安被叛军攻陷,王维被捕后被迫出任伪职。战乱平息后,王维被下狱,交付有司审讯。按理投效叛军当斩,但因他被俘时曾作《凝碧池》抒发亡国之痛和思念朝廷之情,又因其弟刑部侍郎王缙平反有功请求削籍为兄赎罪,王维才得宽宥,降为太子中允,后兼迁中书舍人,官终尚书右丞。上元二年(761年),王维逝世。临终时,他仍作书向亲友辞别,完成后便安然离世。
诗词曲赋,我最爱诗。因它规整凝练、韵律十足。历代之诗,最喜唐诗。因它气象万千,众生有情。唐人之诗,所慕甚多。以太白歌行、老杜七律、王维山水、高岑边塞为最。窃以为王维之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读来悦目,思来畅心;可歌可绘,宜缓宜激。美哉山水,壮哉边疆,至情至性,超然物外。其为人也可敬,其作诗而难学。月照古今,空谷传响。高山安仰?徒挹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