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都,清明时节。
城南赌坊内,一条疤脸大汉正与一名青年文士相对而坐,一张古旧的木桌横在两人中间,上面的梨木棋盘漆影斑驳,棋盘上的纹路早已变得浅淡,显然时日已久。
那疤脸大汉衣衫污渍斑斑,右手的衣袖绑在肘间,手臂上的几道伤痕分外刺眼。此刻他神情虚亢,双目布满血丝,死死的盯着文士手中的骨骰。围观的众人大声喝道:“大子,大子!”
文士神情淡漠,慢悠悠地将两粒骨骰撒下,骨骰落处正是两个大子。接着,文士拿起棋子,连走七步,将疤脸大汉的枭子逼入绝境。围观的众人激动起来,高声叫道:“杀枭,杀枭!”
疤脸大汉涨红了脸,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垂下头,将一小堆钱铢推到文士面前,然后叫道:“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文士却没动棋子,只是将钱铢收入怀中,低声笑道:“宋苍老兄,不是我自夸,这六博戏整个洛都能胜得了我的可没几个人,我是不怕输的。只要你还能拿得出钱来,小弟陪你继续赌便是。”
围观的众人哄然大笑,疤脸大汉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往怀中摸了半天也没能摸出一枚铜铢,只能悻悻地起身离席。
旁边一个粗壮汉子调笑道:“宋老三,咋个又输光了?”
另一个矮个子接口道:“宋老三,这下可连酒钱都没了吧,可别是要去12号当铺换酒喝吧?”
众人轰然大笑。
宋苍咬着牙,额角突突两下,但到底还是没说出一句话,直直地走出赌坊。
走出门后,赌坊内笑声依旧,音传四方。宋苍在微雨中站立良久,最后打了个哆嗦,跌跌撞撞地向城北小巷走去。
2、
洛都,城北,12号当铺。
一个青衣小厮捧出一壶酒,递到宋苍面前。宋苍拿起酒壶,连喝两碗,青黄的脸上才出现一点血色。黑衣老叟也不催促,只是慢慢地把玩着酒杯。良久,宋苍才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我有件后悔的事,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拼命地喝酒,不断地流连赌坊,喝到神志不清,烂醉如泥,赌到家道中落,天昏地暗,就只是为了片刻的忘记。但是我忘不掉,每一次清醒过来,我都记得更加清晰。我很后悔。我听说这里有后悔药,我想忘记那些事,宁愿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
老叟没有答话,只是为宋苍斟满酒碗,不紧不慢地说道:“浊酒一杯误此生,从此世间无佳人。小哥此悔,想来,是与女子有关了?”
宋苍张口将碗中美酒饮尽,等到眼圈渐红,才开口道:“是的,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那一年,王师北伐大捷,满朝皆喜,天子大赦天下以报天恩。
那一年,桃花开满邙山,整个洛都都笼罩在一片祥和喜庆之中,东流的洛水仿佛也带着点点春色。
那一年,宋苍还是一个俊俏后生,出身军武世家。宋老爷子当年随大将军出征,大小历战二十余场,积功至羽林中朗将,打下了一片家业,如今年迈又有旧伤复发,只闲赋在家。宋苍的两个哥哥先后投身军旅,征战四方。作为宋家幼子,宋苍耳闻目染,自幼便醉心军务习得一身好功夫,渴望终有一天能踏上父兄走过的旅程,率领千军万马,兵锋过处,所向披靡。
听闻王师大捷,宋苍再也坐不住,他知道此番大捷王师也折损了不少兵马,加上前方攻伐顺利,少不得要扩充军队,本朝向来重武轻文,若此时从军,凭自己的身手头脑、关系人脉,绝对能建功立业,大展宏图。
宋苍越想越激动,急忙找到宋老爷子。
“爹,我要去参军。”
宋老爷子正在逗鸟,听到宋苍的话,手一紧,差点把鸟捏死。
“哈哈,爹,现在可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啊,我要去北方,砍了匈奴的老巢。”
宋老爷子瞪着眼睛,抬手一拐杖抽到宋苍脸上。
“从鸟的军,砍鸟的老巢,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哪也不准去,你大婚的日子就要到了,少给我到处惹事。”
宋苍肿了半张脸,却煞是硬气,对抽来的拐杖不躲不避,只是叫道:“凭什么让大哥二哥去,不让我去。”
“那俩个小兔崽子就是欠收拾,拦都拦不住,他们一回来看我抽断他们的腿。你哪都不准去,小云那丫头打小就和你亲近,过些日子,你俩赶紧完婚,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对了,你现在去找小云,玉缘阁订做的金银首饰已经送过来了,你拿去给小云。这几天你多去找文云那丫头说说话,少想些有的没的。”
宋苍还想争辩,就被老爷子挥手赶开。
“去去去,从军的话莫要再说,小心我打折你的腿。”
宋苍挨了一顿揍,心里窝火,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收拾心情,带上金银首饰去见文云。
文云是宗正员吏文韬的次女,文韬与宋老爷子相交莫逆,连带着文云与宋苍也是自幼亲近,两小无猜。一个月前,两家订下亲事,如无意外,过些时日,便要正式完婚。
眼下,文云正在洛水河畔赏花。宋苍找到她时,正见得佳人迎风而立,衣袂飘飘,纷飞的点点桃花更衬得美人如玉,风景如画。饶是宋苍与她熟识已久,也不由得看呆了。
3、
12号当铺内,宋苍已然烂醉,喋喋不休地述说着文二小姐如何如何美貌,又天资聪慧,善解人意。来来去去地说着些醉话,人虽醉,眼角慢慢柔和下来,额头的伤疤愈见愈红,仿佛要透出血来。
黑衣老叟等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为宋苍斟上一碗浓茶,问道:“小哥的悔,想来是落在文二小姐身上了。难道后来有什么变数?”
宋苍拿起酒碗,也不管是酒水还是茶水,昂头喝了半碗,呼了口浊气,才说道;“是我变了,是我变了,我不该逃婚的,我那时就是个棒槌脑袋,我想上战场,我想建功立业,我想功成名就地回来,风风光光地娶她。我......”
宋苍抱着酒碗呜呜地哭了出来,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惨淡,看起来比哭着还难受。
“我后悔了,二十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听说这里有后悔药,我听说后悔药吃了之后能忘记前恨,我听说...”
“不可能的。”老叟打断他:“后悔药只是短暂地圆梦,一日之后梦醒人清,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况且,宋苍小哥,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吧。想要后悔药的话,再聊聊也不迟。”
语毕,老叟拿出一个玉盒,打开来看,一粒金色的药丸静静地躺在盒内,一股浓烈的酒香扑满而来。宋苍被酒香一激,浑身打了个激灵,头脑反而变得愈加清晰。他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后悔药,张手欲拿,却被黑衣老叟笑嘻嘻地挡开。
宋苍呆了半晌,一张疤脸却变得越来越平静,随后他整了整衣冠,将绑在肘间的衣袖放下,将脸上的酒水、污渍一并擦去,才冷静地对老叟说着。
“那一年的四月,本来是我和文云大婚的日子。但是,就在前一天,我逃婚了。我不想一生、都笼罩在父亲的光芒之下,我想成名,于是我抛下了父亲、未婚妻,只身一人,一路向北,加入了边军。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搏命的三年。每次冲锋陷阵,我都冲到最前面。后来草原一战,我的部队受命冲阵,我带领一个曲部三百人冲阵杀敌,我身中八创,仍浴血奋战,最后三百人只活下来七人。战后,大将军亲自为我请功,我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名声和地位。我终于证明了我比父兄更加强大,返乡的那一夜我想象着父兄的赞赏和文云的钦佩,我激动得睡不着觉。
但是,我错了,我错的厉害。我衣锦还乡的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我才知道至我逃婚后,洛都人言耸动,文家面上无光,文云回去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半年之后竟久郁成疾,香消玉殒。我父亲觉得愧对好友,不久也怒触旧伤,撒手而去。我这个不孝子,竟连父亲的葬礼都不知道。
我返乡之后,终日借酒消愁,可老天又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我接到了官家的军报,大哥二哥所在的军队奉命追敌,却是孤军深入,被敌军围歼,全军覆没,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故乡。转眼之间,我失去了文云、父亲、兄弟。我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不复真实,每天都像活在梦里。那一刻,我才终于发现,青史几行名姓,哪里比得上一家团圆的家室之乐?
只是,这道理我明白的太晚,太晚...”
宋苍平静地说完,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年少,那时轻狂,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的模样。良久,他才睁开双眼,眼中已不复来时的颓唐。那眼神就像见惯了生死的军士直视着死亡,波澜不惊,只在眼底压抑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渴望。
老叟长叹一声,将那玉盒推到宋苍面前。宋苍喜不自胜,张口将药丸服下,然后对着老叟躬身一揖到地,才转身走出门去,不久倦意袭来,便倒在路旁鼾声大作。
4、
12号当铺内,一盏油灯渐燃渐暗,良久,终于油尽灯枯,化作一缕青烟,房内复入黑暗,光芒不再。
而门外,宋苍的梦里光明万丈。
他做的是一个二十年前的梦,在梦里,桃花纷飞的日子,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大红喜袍,一路吹吹唱唱,迎娶新娘。
片刻后,他出现在洞房内,挑起红盖头,新娘子羞颜难开,红妆袭人,一时间春色无边。
再转眼,他又出现在庭院内,文云抱着一个白胖婴儿轻声呵哄,宋老爷子看着一对新人,满目慈爱。
又片刻,宋大宋二返乡探亲,兄弟间言笑晏晏。
又片刻,婴孩渐长,蹒跚学步。
又片刻,孩童已然长大,眉清目秀,仪表堂堂。
又片刻,宋苍携妻儿同游洛水,一如当年。
又片刻,宋苍、文云已是霜染双鬓,却和睦依旧,宛如年少。
又片刻……
宋苍在梦里不断转换着各个场面,尽情享受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12号当铺前,青衣小厮打开店门发现了睡倒在道旁的醉汉。
虽然正值清明,乍暖还寒时节,又下着雨,小厮害怕那醉汉冻死道旁,急忙去找掌柜的商量。
黑衣老叟只看了一眼,慢吞吞地说道:“便让他徒尽半生,做完本属于自己的梦吧。况且他早已身在梦中,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厮低头,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
老叟转身回到店内,悠然唱道:“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至那以后,洛都再没人见过宋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