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见！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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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节 1 新港花园
“姐，我今天就返程了，告诉老叔我不干了！你还想要我带点啥？算了，反正我也收不到你信了。”一个娇小的黑衣黑发女孩靠在电话旁，右脚的短靴蹬着不锈钢墙面：“我挂了，船员语音卡没余额了！三个月后见！”
“滚开！”女孩敏捷地避开一只袭来的大手，两个醉汉悻悻地离开了。
她从公用电话里取出星际语音卡转身朝船员托运柜台去，要想在这群肮脏的星际水手中生存下去就绝对不要让他们碰到你。从登船的那天，女孩娇小的身材、高挑的鼻梁和迷人的柳眉就让她成了船员们戏弄的对象。当她揍翻一个试图非礼的老大哥后就没人敢对她动粗了，但是这样低劣的调戏还是经常发生。
“娅娜。”女孩把两个大号旅行箱甩到柜台旁的托运皮带上一口气念道：“四号码头星海运输船货舱管理员。”
“什么鬼名字……”托运柜台的大妈不满的嘀咕着。
“我爸取的名字。”娅娜把证件扔到桌上，她恨透了这些趾高气昂的工作人员：“如果我爸上了你，你可以给自己的娃取个名字。”
“就你这小身板，我可以让你爸死在我身上。”奋战在运输第一线的大妈早对这些低俗玩笑习以为常了。
“放心吧，我爸找不到进去的路。”娅娜鄙夷的看着托运大妈的胖脸，常年的板凳工作让她的屁股溢出了工作椅的平面。
“船员通道还有三小时开放，现在滚吧！”
女孩笑笑转身离开了，伟大的母星文明，嗯？
即使到了2093年，交通枢纽的惨状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乘客休息区拥挤不堪，公共座椅上躺满了熟睡和假装熟睡的人，剩下的则脱了鞋盘坐在大厅的地板上。严重的体臭伴随着他们高亢的移民幻想散发出来，娅娜捂住鼻子，而身边的促销员们纷纷扭出勉强的微笑装作闻不见。每过15年，地球空港就要迎来一次这样的移民浪潮，靠近近地点的火星也张开胸怀迎接各式各样的地球来客。
难闻的气味让娅娜焦躁起来，她喜欢安静狭小的空间，但靠近商业街的一边更加拥挤。送别的人群堵满了检票口，整个空间充满了父母的啼哭和亲戚的虚伪祝福。
“到了那边首先谈个对象！你妈都等不及想抱个火星孙子啦！”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把手搭在年轻男人的肩膀上，全然不顾孩子亲生父母的感受继续开着不合时宜的蹩脚玩笑，他腰间皮带上硕大的镀金“LU”logo闪闪发亮：“等你在那边发展好了，回来给爹妈买个三环的房子！到时候叔开车来接你！”
年轻男人唯唯诺诺地点头，那身地球风格的正装把他绷得浑身不自在，显然他对自己要去的地方根本没什么概念。这样拖家带口来送人的海很多，果然是要想人前富贵，必定人后受罪啊，娅娜心里想着。典型的广告看太多了，火星要真是个好地方怎么不见去的人回地球。她更不明白的是这些地球老人为什么总是操心别人家孩子的配种问题，这些陈词滥调的告别方式和太空码头的移民视频广告一样让她恶心。
娅娜在往返火星与地球的一年中看了太多喜剧：登舱前批量复制的生离死别在发射后的几天之内就被充满客舱的艳遇交友和畅想未来粘贴覆盖。说到人性与得失，那些睡冷冻舱的穷苦劳工反而更幸福一些，至少在太空沉睡三个月醒来后老婆还是老婆，老公还是老公。
总之在一个地球年里她随船进行了四次星际运输，船上的一切她都烦透了——除了轮值的时候清除货舱的老鼠。
“欢迎光临Sell Goodbye！倾尽所有，只为亲情！小姐您有家人吗？”一个妖娆短裙少女殷勤地靠近娅娜，脸上贴着“Sell Goodbye”的商标让她看起来像一罐廉价的发胶。
娅娜朝她甩了甩缠在手上的船员卡，推销员鄙视地转身寻找下一个对象：“Sell Goodbye！倾尽所有，只为亲情！这里提供一切有关地球的纪念品，先生要给您的家人留一点回忆吗？我们提供3D快照服务，我们能让你的最后一笔地球货币发挥出最大价值！一铢、一元、一美刀都可以，我们甚至提供一分钱的服务！物超所值先生，尽情花光最后一分钱吧！”
“舌尖上的地球！最后一口地球的味道——且行且珍惜！太太！进来尝尝吧太太，整个东半球都找不出比我们更适合提供诀别餐的连锁店了！”一个戴着厨师帽的瘦高男人跟着店里土嗨的音乐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朝天上抛着面团，每一次经过这里娅娜都想不通一家餐饮店是怎么做到同时供应印度飞饼和麻婆豆腐的。
“先生！吃一碗牛肉拉面再上路吧！舌尖拉面让您升天的路长长久久！飞饼要来一套？好嘞！吃得越多飞得越远嘞！”
天哪！这太恶心了，女孩加快了脚步，必要的时候她不得用手粗暴地分开人群。
娅娜经过一块写着“黄泉酒店”的数码灯箱，转身走进一个狭窄的小门面，那世俗的吵杂顿时被扫到了身后。
“又要飞啦。”
“嗯呢～”娅娜摘下自己的随身背包走进店铺深处，一个中年男人瘫坐在吧台后的沙发上，一百年前流行的油头和浮夸的花衬衫与门上的招牌格格不入——“麦田.书.小屋”——娅娜在地球发现的失落宝藏。
“自己拿。”男人轻松地指了指小茶几上的酒瓶。这地方很小，琐碎玩意很多，但是打理得非常干净。店面仅有两米宽，进深则有八米，是两个相邻建筑的接缝位置，按照地球标准来看，典型的违章建筑。
“东西给我找到了吗？”娅娜握住桌上的勺子，熟练地反手撬开瓶盖。火星的山寨货喝起来都像马尿。她毫不客气地灌了一大口。
“右边那排第三个柜子中间自己找找。”男人左手掐着一小截没有过滤嘴的卷烟问道：“要来一口吗？”
“不了马其哥，离发射只有三小时了。”娅娜从货架上抽取出一张方形塑料盒：“这就是CD？这玩意儿就是CD？你居然把我订的东西放在外面货架上？”
“放松～～妹子。别那么激动，把碟给我拿过来，哥让你感受一下上个世纪的尾声。CD只是载体，装的可以是珍宝，也可以是垃圾，既然我出手了，就要给你最好的。”
叫做马其的男人接过盒子打开，取出一片金属般耀眼的同心圆盘——这就是CD。他用充满仪式感的顺序打开几台机器，其中一台喜感地伸出了舌头，接着用喂婴儿吃奶般的温柔把CD置于其上，拇指轻轻一推舌头，对着娅娜漏出一个深邃的微笑：“只有真正的玩家才懂得用指头进舱。”
Another day has gone
I’m still all alone
How could this be
You’re not here with me
You never said goodbye
Some one tell me why
Did you have to go
And leave my world so cold
歌声从音响里传出，娅娜听得入了神，也许是火星的人造空气太没感情，她觉得自己从没听过那么优美的声音。
“来一根么？我为你上了闹钟。”马其递过一只卷成十字架的纸烟：“庆祝圣诞节，你走了我一个人没法点燃。”
“好啊，来啊！”娅娜惊奇地看着这支壮观的烟草，她瞬间意会了这支十字架的象征意义——必须由两人同时点燃三个烟头，才能完美地燃出灵感之火，人类的美学与想象力都源于其中。
You are not alone
For I am here with you
Though we’re far apart
You’re always in my heart
But you are not alone
优美的和声随烟雾在空间遨游，娅娜感到热泪盈眶，人类有美酒、音乐，还有烟草，为何还要离开地球，在贫瘠的火星挣扎求生。我想他们了......
“这是谁的歌？”她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缓缓扩散，逐渐稀薄。
“Michael Jackson！”马其骄傲地看着娅娜：“2004年的终极典藏版！”
“啥啥啥？终WTFK版？”女孩惊惶地问道，这些火星上从没听过的修辞把她打回原形，重新沦为了一个外星土包子。
“终极！典藏版！The Ultimate Collection！意思是最好的歌都在这儿了。”
“谢谢，马其哥。”她和马其碰了一下酒瓶，地球特有的儿化音让她感到既陌生又亲切。
“只要还有音乐，我们就能苦中作乐。”自从在空港经营了这个避世孤岛，马其就看淡了人间的来来往往，直到一年前这个孤单的火星女孩闯入。每次飞船离港前她都会来坐坐，带走一些地球旧货；每次飞船靠岸后她都会来坐坐，带来一个又一个的火星故事。那些关于火星贱民、无氧大气层、陨坑和矿井、排水系统里恶斗匪徒的故事；那些收钱取命的故事，那些关于朋友、家人和生存的故事，那些属于不同命运之人的故事。
“也许我不会回来了。”为什么要说回来？娅娜自己也不明白，毕竟她是在火星出生的。
“顺其自然吧妹子，地球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马其说着起身在店里找起东西来：“我有些礼物给你。”
“我没东西和你换了。”
“我说的是送，不是买卖！”马其看着娅娜，眼神严肃起来：“我觉得自己穷也能穷得大方一点。”
“那么这次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港口开百货店。”
马其停下动作看着娅娜，好一会才说道：“因为公共区域里只有空港的海拔够高。”
娅娜坐在船员舱狭小的床铺上，等待着舰船指挥中心的副官来检查卫生。她抚摸着马其送的CD Walkman，物理按键上的电镀层已经剥落，露出难看的塑料，一件一百年前的古董。娅娜随手掏出一张CD放进Walkman，塞入有线耳机——要在古人的设备上听音乐居然要插线，那物理接口蠢死了！她按下Play。
“Oh My God……”这是什么感觉，娅娜本能地看了一眼封壳——《三国四记》：“我看不懂，但是真好听！”她的思绪飘向上方，穿过浩瀚的太空飘往家的方向。
“起来！”舰船警卫用警棍粗暴地捅了捅娅娜的肩膀，对一个满面粉脂的官员说道：“就是这个人，大人。”
娅娜仍然坐在床铺上，她扭头眯着眼睛打量来人，音乐被打断了让她感到恼火。
“起来！快给大人行礼！”舰船警卫举起了警棍，狐假虎威的感觉让他气宇轩昂。
“下去吧，别吓着员工了。”官员慈祥地微笑着，身上红金相间的华美服饰把他衬托得神采奕奕。三五成群的秘书和助理簇拥着这位官员，娅娜一眼就认出他胸口金丝刺绣的标志——红、橙、蓝，三颗并列的圆球，中间最大的代表太阳，左边稍大的代表地球，右边最小的代表火星——一名密教的随船内务总管。
别给自己找麻烦，娅娜迅速起身双手在胸前交叉并低头行礼。
“在此人轮值期间货舱的老鼠活动减少了50%以上。”一名女秘书恭敬地对总管耳语：“身份信息对称，下城区居民。”
总管全程面带微笑地认真聆听着，又对秘书耳语了几句。他翘着的兰花指让娅娜强忍笑意，一定是上城区那奢靡的生活方式把他删弯了。这些位高权重的内务总管除了舰船的日常管理，还负责火星与地球的密信传递，那些不便用星际通讯发送的信息。眼前这人就是某个地球或火星势力的权贵宠臣，为了几只老鼠屈尊降临船员宿舍，这莫非就是小青姐说的“微服私访”？反正自己很难理解这些皇家词汇。
女秘书居高临下地看着娅娜说道：“下城区的娅娜，二级推进器脱离后将由你全程负责货舱的鼠患问题，每天不少于两次检查。迈达集团会支付你双倍工资以及额外的太空蛋白块。作为特岗福利，你被允许使用客舱的消毒卫生间和浴室。同意就在合同附件上签名。”
“嗯哼。”娅娜没看合同，她耸耸肩朝女秘书递过来的镶钻土豪金款数字信息板吐了口吐沫，秘书的手像触电一样抖了一下。
“现在就去！”舰船警卫朝她吼道。
娅娜走进货舱，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虽然使用了重力系统，但模拟出的地心引力还是比地球和火星低。她关上舱门，拉下照明开关，周围陷入黑暗。她享受这环境，却讨厌这工作，和货舱的老鼠玩躲猫猫的时候她没法听音乐。
她悄悄蹲下，看了一眼Walkman——Track10，一股无法描述的忧伤在心中扩散。她记得歌名就叫《给我搜》，真有意思，听完我就搜。
娅娜从腰间解下合金轻努，动作轻得像猫，就连上弦也没有声音，她扣上一支短失，[Begin！]一个意识闪过，听觉神经增强模块和脑波控制同时开启。随着接收频段的调整，货舱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以频谱仪和电平表的形式在她的视网膜投影上显示出来。至少30只老鼠——左边10点钟方向，声波反射20米，声相修正0.2°。
“咻！”一声轻响拨开黑暗，命中！但是娅娜没有动作，黑暗中她很快锁定了第二个目标——上弦、装填，依旧没有声音。
此时已是午夜，但空港仍然熙熙攘攘，就像古人说的：任何东西只要变成赌博或毒品就能带来暴利。人类能像今天这样涌入太空，不断为地球创造资本新高真是可喜可贺。
马其毫不理会现在是营业高峰，他关上店门，仅留下外面登陆了财税托管的饮料贩卖机。今天赚得差不多了，可笑的是真正盈利的商品都是山寨巨头的成功学讲座、超大款的Logo皮带扣和一口装功能饮料，也许这些垃圾才是人们真正需要的吧。马其看看自己的花衬衫，果然像我这种粗俗的人才需要用书和音乐来弥补内涵的缺失。
“休息。”声控开关让沙发从墙边滑出，靠背放倒，变成一张还算舒适的床。
“尊敬的主人，您今天的营业额刚刚达标，目前只有饮料机在线，请问是否需要开启促销模式吸引流量，如果需……”一直在角落的智能服务机器人开口了。
“要！”
这个地球联邦为每个家庭或个人强制配备的土鳖玩意让马其厌恶到极点，所以他把所有功能设置都关了。即便如此，每天的财税推送还是按时响起。
“您需要先支付20刀才能开启促销模式，如果需……”
“不要。”马其甚至没有给这个无辜的机器设置名字：“等等，你过来。”
“遵命，主人。”机器人顺从地来到马其面前，出于安全考虑，家用机器人被设计得只有成年人腰间那么高。由于养成亲密度不够，它也从来没有输出过马其的名字。
马其打开机器人头部的盖子，露出一个硅胶制的仿生理器官小口，看起来温暖潮湿。他的几个极客朋友对这种极不人道的机器人改造技术十分地热衷，据说他们现在开发的版本可以完美模拟出器官的收缩和温度。
“这种事情您可以自己动手解决的，主人。”
“如果我的手长得像你母亲，那你对我还有什么用？”经济上的压力让马其非常需要一次彻底的放松，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机器人扯淡！
“近代文献里有说长期坚持自慰对男性身体健康不利。”机器人的人机交互界面上显示出一个符号表情“：）”，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什么文献？你从哪里听来的？”马其提着脱下一半的裤子狐疑地问道。
“一个隶属于.百毒.集团.下，叫做.戒.艳吧.的社会公益组织。”互联网近百年的信息积累让这台过时的机器检索起来额外困难，伴随着数据硬盘的滋滋声，它的语音输出变得卡顿。
“滚吧！”
“如果您对生活仍有意见，建议您再听一遍父亲的遗言，主人。”机器人固执地想要执行人类心理健康保障系统：“如果你活得艰难，下辈子一定要选个好的服务器。”
“你！快！点！待！机！吧！”马其不知道自己下辈子会不会再被强制配备一个机器话唠。
“根据联邦公民劳动义务法，我待机前有义务报告您的收支情况并作出总结，协助您让明天更加美好。”
“有屁快放！”马其无助地躺在床上，比身体萎靡更可怕的是精神的萎靡。
“今天您一共送出了超过2KG的二手音响制品，一台本世纪初的饮品播放设备，超过3KG的近代纸质印刷品，少量金属制品和900G的民间烟草制品。根据联邦法律规定，除少量金属制品外，其他都视为可回收垃圾。虽然几乎无价值，但是根据我的计算，您今天的财务收支勉强持平。今日总结，借用您前妻的话：你就是因为活得太大方才没有过日子的能力。语音服务由钛客科技提供，祝您生活愉快！”随着电源声消失，体贴入微的智能服务机器人进入了待机状态。
终于结束日常任务了。马其恢复了一些精力，他摸出枕头下的平板电脑，一台近三十年前的的便携设备——没有太多智能、没有太多废话、没有太多控制——一台真正为人而生的设备。
马其用电脑放起音乐，再打开一个程序：Page Pro。与文字的亲密接触使他内心平和，眼神如童年动漫里的忍者般坚定，指尖在触碰上敲击——《火星往事——第六章You are not alone》：再见！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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