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07

张籍《节妇吟》解读之二：拒绝的艺术

摘自《如何阅读一首诗》潘丽珠等著，2018.5

——张籍《节妇(1)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2)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3)执戟(4)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赏析〕

本诗作者是中唐时期的张籍（约766—约830），字文昌，世称“张司业”或“张水部”，著有《张司业集》。他的诗作大多反映当时社会现实，与杜甫、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被归类为“社会诗派”，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文章和诗歌应当为时代而作）。他与白居易、孟郊等人所作的诗歌，被称为“元和体”；宋代许觊《彦周诗话》也说：“张籍，乐府、宫辞皆杰出。”

这首诗虽然取名为《节妇吟》，其实深富寓意，在诗题下注有“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李师道是谁呢？他是当时藩镇之一的平卢淄青节度使，同时也是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相当于宰相），地位很高。中唐以后，各地藩镇割据，用各种手段勾结、拉拢文人和中央官吏，声势日渐壮大。韩愈曾作《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转地加以劝阻此风。张籍是韩愈的大弟子，他主张统一、反对藩镇分裂的立场与韩愈一致，这首诗便是为了拒绝李师道的收买而写的名作。从表面上看，这完全是一首抒发男女情事的诗，然而骨子里却是一首政治诗，借由少妇退还明珠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婉转拒绝了李师道的招募。

就字面而言，这是一首美丽的情诗，仿佛古代版“婚外情”的情节。首二句“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少妇直指男方的动机可疑，明知自己已婚，仍要猛烈追求，并相赠明珠。这两句语带微词，泼了对方一盆冷水。而实际上，它是以“君”暗喻李师道，“妾”则为张籍自比，暗指李居心叵测，无视君臣礼法，意图拉拢，具谴责意味。接着“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少妇为了不让男子过于失望，将明珠系在衣服上，让对方感受到被尊重，也替对方保留颜面。作者适时为李师道缓颊，表示虽然李的做法错误，但不得不承认他开出的丰厚条件，的确让作者心动；同时，因为未让对方太过难堪，自己也就不至于陷入险境。

第五、六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显示少妇并非寻常人家，她居住在美轮美奂的华楼庭院，丈夫也位居朝廷要职，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即使明珠贵重，然自身家世非凡，岂会轻易受到诱惑？诗人骨子里想说的是自己既受皇帝赏识，位居要职，理当全心全意为朝廷效力，岂可因为李师道的诱惑而产生二心？这是以理说之，婉转拒绝，以降低对方的期望。紧接着“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为了避免对方难堪，少妇先肯定对方的情意如日月般光明磊落，绝无意图不轨，但想到早已与丈夫立下生死与共的誓言，又怎能轻易违背？言外之意，作者正面肯定李师道的用心，但再度重申已决意誓死效忠皇帝，若断然背弃，将陷自己于不仁不义。

最后“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抉择的时刻到了，少妇几番思量，心中犹豫挣扎，陷入天人交战的苦思。最后她决定拒绝男子的好意，退还明珠让他死心。我们可以想见，必然是她心中也有不舍与遗憾，才会留下两行清泪。只怪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两人在错误的时间点相遇，最终只能徒留憾恨。弦外之音是说张籍最后放低姿态，成功地以悲情攻势软化李师道的态度，使他不得不接受张籍的选择。

《节妇吟》以虽拒绝却不撕破脸的心理战手法，一方面降低对方期待，另一方面又主动称赞，为其保留颜面。如此反复操作，让对方的期望逐渐落空，最后即使被拒绝仍旧保有尊严。凡事总有先来后到，被拒者也只能坦然释怀，不至于恼羞成怒。张籍将这门拒绝的艺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但展现坚贞的爱国情操，并且成功拒却李师道，自己得以全节保身，令人由衷钦佩他借此喻彼的文学技巧。

而“还君明珠”一词，更从此成为女子拒绝男子请求的代名词了。

此诗似源于汉代乐府《陌上桑》《羽林郎》的故事，两首诗皆描写女子贞洁自爱，不因男方的权势而心动，断然拒绝不适当的追求。

张籍《节妇吟》思维导图

后来有人提出少妇在心理上有些动摇，算是一种精神出轨，不适合用“节妇”为诗命名，建议改为《还珠吟》。明代诗人瞿佑还因此将诗改写成《续还珠吟》：

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室家全。

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

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

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

（新竹市汐止小学导师　李子允）

(1)　节妇：能守住节操的妇女，特别是对丈夫忠贞的妻子。例如晋代傅玄《秋胡行》：“奈何秋胡，中道怀邪。美此节妇，高行巍峨。”

(2)　罗：质地轻软的丝织品，手感滑爽而透气。《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因见林黛玉窗上纱的颜色旧了，要王夫人用新的“软烟罗”“霞影纱”等更换之，乡下来的刘姥姥于是念佛说道：“我们想它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

(3)　良人：丈夫。例如《孟子·离娄下》：“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即是说丈夫是妻子终身依靠的对象。

(4)　戟：一种古代兵器。《儒林外史》第十二回：“晚生的武艺尽多，马上十八，马下十八，鞭锏鐹（音guò，镰刀）锤，刀枪剑戟，都还略有些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