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我们或可以说说社会身份以外的龚自珍。
一反儿时双丫髻淡黄衫的出尘之态,成年后的龚自珍长成了一个宽脑门窄脸盘儿的矍铄瘦子,仿佛从胡斐身侧那对可爱的双生子倏忽变成了莫大。时人有说“先生广额巉颐,戟髯炬目,兴酣,喜自击其腕。善高吟,渊渊若出金石。……与同志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堪一世之意”。
而形容癯陋辞色激扬之外,龚氏的个人修饰也不再讲究,有人回忆他在北京时农历九月的深秋天气去拜访陈元禄时,是一副“衣纱衣,丝理寸断,脱帽露顶,发中生气蓬蓬然”的扮相,不独邋遢,已几乎是不知天地凉热。
当年为了一树丁香而“难忘细雨红泥寺,湿透春裘倚此花”的清隽少年,最终归于一派老名士形容,与后世的章太炎可参差互看——自然,由此再想到他留赠扬州小云而反用《荆山璞赋》的“坐我三熏三沐之”,便很能双关一笑了。
诸多文人笔记中我们看到的龚自珍有许多烂漫的喜好,或可喜,或可笑,但总是活泼泼,令观者勃勃如晤。
他爱吃鸡蛋,谓其得混沌之气;爱花,曾在其初宅上斜街手种红梨一树,称“花凡五出,日下无双”;好文玩收藏,曾以娄寿碑加五百金换得一方“飞燕玉印”,自谓“天教弥缺陷,喜欲冠平生”,又有自藏召伯虎敦与姬大母鬲,每逢朔望“则具衣冠率二子拜之”;好高谈阔论,曾有番与魏源快谈而至“跳踞案头,舞蹈甚乐”,最终靴子飞到账顶而二人俱不觉知,直到数日后撤掉卧具才发现;好赌博摇摊,“尝于帐顶绘先天象卦,推究门道生死,自以为极精。而所博必负。”千金散尽而不改初志,令人哭笑不得。
——说到好赌,有这么个故事:一番杭州盐商家有宴会,名士巨贾咸集,众人酒罢,便都在屋后花园赌戏玩耍。有一位王某来的迟了,见龚自珍独自在园中“拂水弄花,昂首观行云,有萧然出尘之概”,大为心许,遂上前搭话说:“想君厌嚣,乃独至此,君真雅人深致哉!”龚自珍笑着回他:“陶靖节种菊看山,岂其本意,特无可奈何,始放情於山水,以抒其忧鬱耳。故其所作诗文愈旷达,实為愈不能忘情於世事之徵,亦犹余今日之拂水弄花,无以异也。”而后又说:“今日宝路,吾本计算无讹,适以资罄,遂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惜无豪杰之士假我金钱耳。”王某本就倾慕他的文名,听到这番话便解囊相赠。哪知“偕入局,每战輒北,不三五次,资复全没。龚怒甚,遂狂步出门去。”
寥寥几句对白,其萧廖自许与狡黠狼狈均跃然纸上,直如裘千丈访归云庄,独自一人便撑起了一幕鲜艳的短剧。
然而,这些爱好或许都不如他好风月出名。
他在给妻子何吉云的诗中并不忌讳提到这个:“钗满高楼灯满城,风花未免态纵横。长途借此销英气,侧调安能犯正声?”——话说得好听,但实则多情如他,并不能真的将那些鲜活的女子目之为侧调而丝毫不动心念。
纵然他曾作过“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这样被王国维讽为凉薄的解辩,但到底掩误不了其如“我是瑶华公子,从未识露花风絮”的矜矜自持,如“替侬好好上帘钩”的叮嘱挂怀,如“持半臂亲来也,忍寒对汝”的殷勤眷恋,如“怕听花间惜别词,伪留片语订来期”的狡猾狼狈,和如“不留后约将人误,笑指河阳镜里丝”的惆怅决绝。
妻子何吉云未必不知丈夫的心性,故而常有“催我归舟,鸳鸯牒紧,莫恋闲鸥野鹭”之事,但她终究拦不住龚自珍是处抛付的衷心。
风月场中,能从已亥杂诗和早年词作里看出端倪的有两段。
第一位女子并没有留下名字,而仅以十六首悼亡诗占据了一个迷离的影位。龚自珍的补白也十分简净:“以下十有六首,杭州有所追悼而作”。
从就中“云英未嫁损华年”、“但乞崔徽遗像去”易见女子当是出身乐户人家,而从“我说天台三字偈,胜娘膜拜礼沙门”、“一十三度溪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也令人不免猜测这位女郎后来又堕入了空门。
这些推测,与道光元年龚自珍三十许时所辑六首《影事词》看去颇有暗合——那一组词温柔摇曳,笔法深婉密丽,犹似周词,而能以情气御转,则又有屯田意略。翻来神光离合,语玄情真,其悲喜均端然可见。而及至这段缘分流落至十余年后的悼诗时,则旧日悲欢俱已换成了陈述和追慕,激情退却,却也则更易见取往事真容。
由于我先看到的是已亥杂诗,故而也便从此说起。
从已亥这组悼诗来看,这位诗中的女郎容貌姣好,性情温柔,擅长针线,或者还通文墨。二人仿佛曾有鸳盟,却终于未谐,而后女子移居他的家乡杭州西溪,礼佛终老,直至十余年后病逝——她生前为他绣做的一件件贴身物事,终只换得龚自珍在她死后十一个月归来,与棺木的相对一哭。
自“花神祠与水仙祠,欲订源流愧未知”一首,我们或可想到陶宗仪 《南村辍耕录》中的一个故事:
说元代一位诗人揭傒斯某日江涘泊舟,夜深不眠,见“忽中流一桌,渐近舟侧,中有素妆女子,敛衽而起,容仪甚清雅。”揭傒斯问其为何人,女子自称商人妇,闻他远道而来,特地在此相迎。二人谈论一夕,“皆世外恍惚事”。女子临别留诗道:“盘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庭前一树紫荆花。”而后翩然离去。次日因风势不正,揭傒斯上岸沽酒,一问其地恰是盘塘镇。遂闲行数步,忽见一水仙祠,“墙垣皆黄土,中庭紫荆芬然”。而及至登殿,发现所供人像容貌与昨夜相见女子一般无异。
故事真假并无可考,这水仙祠神恐怕也不过是商女露水姻缘的矫语,但有这样的出典,便颇见龚对这女子若即若离、患得患失之情致。
——这种一夕露聚,重隔烟水的遇仙事志,是风月场独有的追想。是以有人考据认为这杭州悼亡诗乃是写给他一位暗恋许久的表妹,我颇不以为然。
而后作也似颇能自证。姑不说前文提到云英崔徽均为妓典,单看武帝悼李夫人的“人难再得始为佳”,则颇见其乍信将疑、欲说还休;而“兰姨琼姊各沾巾”、“艺是针神貌洛神”,便更是以杜兰香、许飞琼言其女仙来路,复以薛灵芸和甄宓解其得而复失了。
其缥缈捉摸,既非青梅竹马“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的爱怜亲近,也绝非相伴不能相亲“小簟轻衾各自寒”的百转纠结。定有一比的话,或者只如“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般,见其跂然遥想,却少有亵昵温存,此中采典的尺度把握十分怳恍微妙,然而这种分寸感的把握,却恰是龚自珍向来擅长的。
于是,当时隔多年的相思幻化成仰望的余痴,再看“冰雪无痕灵气杳,女仙不赋降坛诗”,便觉较同为历仙语的乐天之“悠悠生死经别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要更有回力些了。
而其感情裁度也易见人天追想和夫妇仳离的分别。
读已亥杂诗看罢这一节后,我曾特地去找了龚自珍三十岁上的《影事词》想看一看二人宿缘。推演互证之下,瞧得真着了,倒是又多一层感喟:
从组词看来,由第一首《暗香》初见的“何日量珠愿了,月底共、商量箫谱?”,到《摸鱼儿》女子自陈“五侯门第非侬宅,胜可五湖同去”,再及龚《浪淘沙》“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可见二人相惜甚挚,女子不求富贵,龚亦更曾有过赎身之想,乃至终身之约。
然而如我们知道的,好事未谐。
看第四首《洞仙歌云缬鸾巢录别》中有“鸩鸟倘欺鸾,第一难防,须嘱咐、莺媒回避”,则见得二人虽已择定香巢同住,却隐有人事相累之忧惧,龚自珍本身对女子是否会变心他顾也并无信心;由此再结合他一年后答复龚自璋塾师归佩珊问询的“蘼芜径老春无缝,薏苡谗成泪有痕”看,便不难知道,或为轻信了一些舆论蜚语,他离开了她(蘼芜径老,可见他实以女子“故夫”自居),而后虽事态明了,却再未能挽回。
“秋花绕帐瞢腾卧,醒来时、芳讯微闻”。虽然多年后消息仍有通传,但心痕已璺,百恨都成,再难转圜。
——于是组词末二首《清平乐》也便顺理成章从“梦中月射啼痕,卷中灯灺诗痕。一样姮娥瞧见,问他谁冷谁温”的两地离散,相思不见,终至“西溪西去烟霞,茅斋小有梅花。绣佛长斋早早,忏渠燕子无家”的一槛殊途,再无相干。
女子想来颇有心性,固然相思难遣,绣作频仍,更终选择了龚自珍故乡作为卜居之所,却还是选择了以出家明志,且至死无还。
三十岁上的相遇,终而沦为四十余岁死生相隔后,龚与婢女交理遗物后的一句喟叹:“小婢口齿蛮复蛮,秋衫红泪潸复潸。眉痕约略弯复弯,婢如夫人难复难。”
难为定庵在此特地取了轻快活泼的字字双体写就,两厢反衬,却陡然更见世事多谲,沧桑难堪了。
风月场中,他的第二段恋情则远要更出名些。
与前事相反,龚自珍在诗作中毫未掩饰,更几乎是全无忌惮地频繁提及这位女子芳名,以致翻阅过已亥杂诗的人几乎都被迫地跟随着一同记住了她。
对,那是灵箫。
不知这个名字是否取自钱谦益大秀恩爱的《灯屏词》:“三月烟花玉蕊遥,文章江左倚灵箫。不知谁度灯屏曲?唱遍扬州廿四桥。”——那个时代的妓女对柳如是的结局归属大多颇有殷羡。
但无论如何我们看得出,龚自珍对她付出过不亚于钱谦益的真心。
初遇灵箫,当是道光己亥五月,龚自珍虚龄48岁。斯年他辞官离京南下,拟往昆山置墅,途经袁浦留滞数日,乃在一回筵席上结识了灵箫。
想来相谈甚欢,他为初见作了这样一首诗:“天花拂袂著难消,始愧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这是他第二次用著袂天花来形容他的动心——第一次自然属于那位葬在西溪畔的女郎,他在二人分手后答复归佩珊的诗中有一句“魔女不知侵戒体,天花容易陨灵根”,可见其伤心极处复回顾的怃然萧散。
但用给灵箫的这一次,他却仿佛颇有些为这“结习未尽”而沾沾自得。
定庵一代才人,年将半百却沦落至青史只求为遇一灵箫留名,以其壮年的求仕之心检视则不免觉凄然。但诗人和妓女的相惜相知,往往是便是要这“我未成名君未嫁”的凄然才可发酵。从定情次日他留赠的诗句“一言恩重降云霄,魔劫成尘感不销。未免初禅怯花影,梦回持偈谢灵箫”也可以看出,灵箫给予他的,除了柔情,或者还有一些解语的慰藉。
第一次见面不过数日,从相处时间上看,与扬州小云的“初弦相见上弦别”并无轩轾,但不同于离开小云时的轻佻松快,当他离开灵箫数月后回到昆山,准备修葺自己致仕后居住的羽琌山馆时,却颇不爽利地又想起了她:“灵箫合贮此灵山,意思精微窈窕间。区壑无双人地称,我无拙笔到眉弯。”
龚自珍能画,擅作山水,也能画仕女人物。他半生潦倒穷困,青年前一直住在父亲行署里,中年在京为小吏,则为钱囊窘迫,不得不一次次迁居,是以在装葺这座他此生第一处自己的房产时,他投注了很大的心力,亦曾为此绘制一套《羽琌春晚》画册。
在这图册上他有一阕题图词,就中有“为数春星贪久立,苍藓上,印鞋弓。留仙裙褶晚来松,落花风,去匆匆”的句子,结合这句句“我无拙笔到眉弯”看来,则颇能令我辈未见过这卷图册的人生出几分温柔的遐想。
及至九月,龚自珍修葺罢房屋上京接家眷途中,似有意无意,再过袁浦。这一度重见,则“留浦十日,大抵醉梦时多醒时少也”,也在已亥杂诗中留下了一组专为灵箫而作的《寱词》。
这十日的相处或者令这个已走入人生末程的诗人起复了一些他原有的内热。抛却一些恋爱中人的痴语,灵箫之于龚氏最恰的该是这一首:“风云才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他的柔情与家山,在她身上可以达到奇异的统一。
在《寱词》中,灵箫是一位“文无一笔平”、“胸有北山文”的金闺国士,或与赵敏有几分相似——明艳不可方物之外,更有“三分英气 ,三分豪态”(龚笑她“幸汝生逢清晏时,不然剑底桃花落”)。
写美人能写出胡夫人之爽烈肝肠本已难得,但龚自珍以组词伺之,犹不甘仅设此一幕视角。如绘笔之层层晕染,我们看到的灵箫不独美丽英豪,也自有其肺腑缠绵之儿女情态(“姊妹隔花催送客,尚拈罗带不开门”);口齿噙香辩才无碍(“对人才调若飞仙,词令聪华四座传”)之余,也不掩其还家小坐,言及少年往事时的辞色温柔(“谁分江湖摇落后,小屏红烛话冬心”、“儿家门巷斜阳改,输与船娘住虎丘”)。
美人性情如此本足已令看客心折,而其对龚自珍一语不合的不辞而别“偏要勉强”,“青鸟衔来双鲤鱼,自缄红泪请回车”,更见其勇敢情重,使人难却,而“悔杀前翻拂袖心”。
于是最终,年将半百家财无多,又已有一妻一妾二男二女的龚自珍就在这十日内下定决心相聘。“绾就同心坚俟汝,羽琌山下是西陵”、“从兹礼佛烧香罢,整顿全神注定卿”。
组诗气脉若行至此完,乃如戏剧小说,颠沛写圆,能令读者把心好好放下了。但《寱词》至此还未结束。
二人此后似乎遭遇了一场很大的误会与变故,致使龚自珍心灰意冷写下“新欢且问黄婆渡(袁浦地名),影事休提白傅桥”(取黄婆渡,乃亦有相忘双关。此首后为其子龚橙删去)后,乃谓出定前因,称“顺河道中再奉寄,仍敬谢之,自此不复为此人有诗矣。”
如此真切的形色,竟而影化,一往孤注,终为回波荡没。此是高妙的诗法,而龚子生涯有why无how,本也便是诗。
《已亥杂诗》里灵箫的故事结束了,他也确实未再有诗相寄,但令我欣慰的是,后来龚自珍的词作中,似乎依然可以见到灵箫的影子。
我们在《寱词》的自注里得知灵箫“已归苏州闭门谢客矣”,而次年五月,龚自珍在苏州作有一首《定风波》。上片“十里榴花一色裙,三吴争赛楚灵均。吴舞传芭如楚舞,儿女,中流箫管正纷纷。”暗嵌灵箫二字,而下片“许我幽寻凉月下,闲话,去年今日未逢君”则在时间线上更清晰地点名了这首即事诗的主人——他正是己亥年五月十二,在袁浦结识的灵箫。
而同年八月,更有一首极温柔家常的《好事近》,“兰桨昨同游,今日下楼无力。瞋我凌晨来早,道不曾将息。 欢容惨黛霎时并,此景最难得。别有神方持赠,为清明寒食。”他恐人不知,乃有自注“末句,乃谜语也”。
谜面不难,神方持赠自为“灵”,而清明寒食由于停火冷食,故小贩吹箫贩卖寒食汤浆亦是常俗,此自是射“箫”字了。
又后来,他复作一首《后庭宴》,似有好事得谐之意。“聘乏金钱,贮无金屋、嫁衣不用金泥簇。青裙缟袂话三生,个侬道是楼东玉。 蛮笺宫体闲钞,他日娱卿幽独。我歌得宝,不唱销魂曲。何处是新巢,刺桐花䍡。”
就中“我歌得宝”,乃是唐玄宗“朕得杨氏如得至宝”典,检视其“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与“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便大可会然一笑。颠沛翻覆,看似他确以得偿所愿,“携箫飞上羽琌阁”了。
而看到“青裙缟袂话三生,个侬道是楼东玉”,也不免每每令我想到他那个拟筑“云缬鸾巢”相待,却终于葬在了杭州的“五侯门第非侬宅,胜可五湖同去”的姑娘——龚自珍一生仕途不顺,壮志无酬,但遇到的美人,却都是不爱他财的。比之于后世吴保初的彭嫣“金尽乃去”,则曲直福祸,则又难分别。
顺言一句,柴萼《梵天庐从录》里曾提出这样的说法:灵箫归于龚氏之后移情别恋,乃以龚氏的毒药将其毒杀——而龚确实是暴毙的。
而我是终究不信。并无依据,只是我觉得若真如此,这人间实就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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