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1章 邂逅沪杭线
连载02
她读一会儿,就转向窗外,眺望着远方。近来,她发现,视力大不如前,就时不时望天,面对柔和晨光,睁开双眼,侧视数秒,转动眼球,这方法还真管用,视力有所好转。
列车行驶在熟悉的沪杭线。她想起,小时候,与父亲颜牧师来杭州那年,她坐在窗边,望铁路沿线,见房屋、花草、树木,被飞奔的火车甩在后面,很想提前知道,下站看到什么。刚看到新景不久,那新景,很快变成留在后面的踪影,沿途的风景,都不是永恒。她那时就想:“火车若一直开,会开到地球外。”因常听父亲颜牧师布道说,信耶稣的人,都能到天国,她想:“到天国去,搭云飞机,耶稣再来,是驾云而来,接信主的人,腾云去天国。”
小时候,她羡慕驾机在云端翱翔的人,觉得他们离天国最近。
列车快到硖石车站,他放下手中的书,问她:“颜小姐,要不要去餐车吃点东西?”
“我白天禁食,只喝水。”她说。
教会学校出来的他,对禁食一词,颇为敏感,问:“是为特别之事禁食祷告吗?”
她点头,心想:“这军人,还知道禁食祷告。”
当他得知,她禁食祷告,也打消吃东西的念头,陪她禁食,好找机会聊,心想:“早有耳闻,秀色可餐,还没机会餐过秀色,今日机会来了。窗外有美景,身边有佳人,何必去餐车,不如吃秀色。”
昨日清晨开始,她禁食祷告,今晚恢复进餐。
她禁食祷告,乃为祈求主,赐她承受生命之恩的丈夫。
父母被日军炸死,家园被炸毁,已无家可归,她渴望有爱她的丈夫,有属于自己的家。
从美国回上海的第二天,她去墓地凭吊父母,想到他们永远离开她,不能庇护她,就伤心落泪,越发恨日本人。在上海,她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日本店满街面的虹口,太阳旗,日文字,都刺眼丑陋。
她从刚读到的《悲惨世界》里小女孩Cosette(珂赛特),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一阵伤感,她险些遭遇珂赛特幼年的命运,甚至比珂赛特还要惨,珂赛特的生母还活着,而自己出生前,父亲已死,出生不久,母亲也亡,若非遇上颜牧师收养,不知今日是何命运。
颜宝惠的养父颜牧师,养母汪爱贞师母,在上海思主堂教会事奉。四年前,一·二八事变爆发,中日在上海交战,就是第一次淞沪抗战,思主堂遭日本海军陆战队炮击,颜牧师夫妇遇难,教会旁边的家,也毁于炮火。这年,二十一岁的她,已在美国留学两年,年长十四岁的哥哥颜宝光,长她两岁的姐姐颜宝怜,已结婚成家,哥哥和姐姐都住在上海租界。
父母遇难后,她在美国又度过四年。同学与家人团聚时,只她一人在宿舍,这段时间,她学会独处。功课之余,灵修默想,读经祷告,真正开始信仰旅程。父母突然离世,使她开始学习倚靠天父。
三年多前,她才得知非颜牧师夫妇亲生,她是领养的孤女。哥哥宝光,在信上说了她被收养的经过,告诉她生身父母的姓名。
辛亥革命那年十一月,她的生父,留日归国青年,在杭州起义时,饮弹身亡。妻子临盆前,得知丈夫已死,忧伤过度,产女不久,撒手人寰。合眼之前,把孩子托付给来看她的邻居,让邻居把孩子送到教会,在纸上写下孩子生辰及父母姓名,让邻居把纸与婴儿交给牧师。
婴儿的生父,叫宋汝驹,生母俞辞愁,婴儿尚未取名。
邻居把出生几天的婴儿,抱给在杭州布道的颜振山牧师,求他收留孩子,并把写着孩子生辰和父母姓名的纸给他。
颜牧师问孩子家世时,邻居说:“孩子的父母,刚搬来杭州,还不到一年,不大与邻居来往,听他们口音,像是吴兴人。宋先生从日本留洋回国,没见有亲戚来,宋太太知书达理,像大户人家出身。”
颜牧师看着襁褓里对他笑的婴儿,心生怜爱,把她抱回上海家中,交给妻子汪爱贞,为孩子取名颜宝惠,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
颜宝惠两岁就懂得,把她的小水杯,递给讲完道的父亲颜牧师,用她的小手帕为父亲擦汗。母亲颜师母,在家练琴,为唱诗班伴奏做准备,她爬上琴凳,把歌谱打开,坐在母亲身边,静静听着琴声。
七岁时,父母送她进上海圣心女塾,一所教会女子学校。学校对女学生言谈举止,都有细节规范。按照圣经,学生要言语有时,静默有时,不谈人是非,不论人长短,只说造就人的恩慈之言。
父亲颜牧师常对她说:“要谨慎口舌,保护好声带,只让你的口,发出赞美主和造就人的声音”。
牧师家庭熏陶和教会学校教育,使她虽沉静寡言,却善于公众演讲,经常参加学校戏剧演出,假期随父巡回布道,妇女听众与男性听众分开就坐,父亲让她对妇女们传福音,讲圣经故事。
在教会学校,圣经是必修课,她旧约和新约都学的很好,能用中英文讲圣经故事,并能把握精义要领。十五岁受洗后,父亲让她担任十岁以下孩子的儿童主日学老师。
留美时,她发现,美国女孩也少有机会读到大学,而她高中毕业时,适遇北美妇女传道会资助,提供部分学费和生活费及单程船票,送通过考试的中国牧师之女赴美留学。她随回美休假的女宣教士Lydia Howe(吕迪亚·豪),来到北卡罗莱纳大学。当时,中国很缺懂西药英文的药剂师,吕迪亚建议她读药学。她大一得奖学金,兼职辅导宣教士学中文,大学毕业那年,考取美国药剂师执照。
沪杭线上,颜宝惠在奔跑的火车上,心却回到过去的时光。
她感觉,自己的人生,犹如悲喜剧。
她,一名孤女,若落到《悲惨世界》客店老板Thénardiers(德纳第夫妇)夫妇手里,不知会何样遭遇。
但是,她的人生悲剧,出现喜剧转机,父母双亡的她,被送到颜牧师夫妇家里。
颜牧师家,并不富裕,但三个孩子,都得良好教育,最小的她,还得到赴美留学的机会。还在美国时,她就很清楚,得多人帮助,才走上留学路,父母被日军炸死后,她想过,回国参与社会工作。大学毕业后,偶然得到美国社会福利行政学院奖学金,使她得以攻读社会学硕士,二十五岁时,方学成归国。
然而,回国后,她发现,同龄女人,大多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而她,仍孑然一身,又无父无母,感觉甚凄苦,似乎喜剧已结束。
在火车上,徐永道看见的她,刚完成美式现代教育,刚回中国,是中西合璧的新女性,透着中国闺秀的涵养矜持,又有美国知识女性的学养见识,有刚出校门的清纯与朝气,待字闺中,满怀憧憬。
军官徐永道,近而立之年,生长上海,徐汇公学毕业,入震旦学院就读次年,适逢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来沪招生,他去报名,顺利考上。按志向和成绩,被录取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航空班,又被选派到法国进修飞行。从小学到大二,他都在上海法国天主教的教会学校,主要课程皆用法语教学,他的法文水平比颜宝惠高得多,她只在中学和大学修过几门法语课。
火车轰隆行驶,离杭州越来越近。
从上海到杭州,八小时停停走走,一路旅程,很快过去。
“如果说,在那段时间,死亡之念,如人所感,使我的爱,褪色变淡,那么,长久以来,爱之期盼,又助我战胜对死亡的惊恐,因我明白,死,并不稀奇,正好相反,童年以来,我已死过几次。从最近这段时期来说,我不是曾把阿尔贝蒂娜,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吗?那时,我能想象,失去对她的爱,我是否还可苟且偷生?”徐永道琢磨着《追忆似水流年》里的话,陷入沉思。
忽听有人说:“快到笕桥站了。”
笕桥站,在笕桥镇,距颜宝惠下车的终点站,杭州城站,有十公里。徐永道在笕桥站下车,去横塘村附近中央航校。
他放下书,心想:“赶紧把握机会,向她要通信地址。”
“颜小姐,我就要在笕桥站下车。您,来过笕桥吗?”他问。
“没有。只知中央飞机制造厂和中央航校在笕桥。”她说。 “颜小姐不愧留美才女,竟知笕桥有这两个机构。”他说。
“徐先生过奖,我孤陋寡闻,只因听同学林沐恩说,她哥哥在中央飞机制造厂当工程师,还在中央航校教课。”她说。
“颜小姐,您诚实又谦卑,令我敬佩。您,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他说。
“军人。”她说。
“我在中央航校,任轰炸机教官,上尉军衔。”他说。
“什么教官?”她问。
“轰炸机教官,教学生开飞机上天,往地上扔炸弹。”他说。
“您会开飞机?”她问。
“不会开飞机,怎么当轰炸机教官。”他说。
“开飞机的感觉很美吧?我没坐过飞机。”她说着,眼里显出羡慕。
“翱翔长空,岂止一个美字可言说。您,敢坐轰炸机吗?”他问。
“没想过。徐先生,您为什么当轰炸机教官?”她说。
“颜小姐,这问题提的好,吾本书生,与您相同,说来话长。您知道吗?日本军队正逼近绥远,战争随时会临到江浙和更广地区。庚子拳乱后,最终议定书使日本和英、美、俄、法等列强一样,在华北有驻军权。三个月前,司令官田代皖一郎率日本驻屯军,步兵第一和第二团及所属坦克队,骑兵队,工兵队,通信队,宪兵队,军医院及后勤人员进驻华北。战争危险,临近中国,眼下只是暂时太平。颜小姐,知道我为什么当轰炸机教官了吧?”他说。
“我明白了,中国将与日本开战,您要为国征战。”她说着,下意识看一眼车门处的日本浪人。
“颜小姐,您注意到几周前柏林奥运会场飘扬的纳粹旗吗?”他问。
“我刚上车时,读到一篇文章,里面说到纳粹旗。”她答。
“您发现没,纳粹旗除黑色标徽,整面旗色彩图形,与日本太阳旗异曲同工,二旗颜色都用红白系列。”他说。
“没发现,我没联想过德国与日本有什么关系?”她问。
“日本原不比中国强,和中国一样,闭关自守。不仅排外,还残酷迫害基督徒,禁止西方宣教士在日本传耶稣基督救赎的福音。西方列强迫使日本签不平等条约。明治维新后,日本向西方国家学习,派陆军军官主要去法国和美国,海军军官去英国和德国留学。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失败后,日德关系更亲密,日本派大批海军陆军军官去德国考察学习。”他说。
“原来如此。徐先生,我这里有份英文周刊,里面有篇文章,谈到您说的战争危险。读这类文章,令我忧伤,不想再看,送给你吧。”她说着,站起来,从箱子里取出《密勒氏评论报》周刊,递给他。
“我喜欢读这类文章,不客气,收下了,多谢颜小姐。”他说着,接过周刊,放入他的皮箱。
他心里想:“我得到她的周刊,说明已得到她的好感。”